“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哈格喘着粗氣說,漢語混着哈薩克語,“關于…我第一次獵狼……”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講述自己十四歲那年如何用陷阱捕獲一頭灰狼。
“還有,還有我第一次見到你,他們……他們說來了個漂亮的漢族姑娘……她很厲害,她到處拍照,好漂亮好漂亮的照片,還說要去……要去夏牧場……”
故事講到一半,約雲的手指突然在他胸前抽搐了一下。
“約雲?!”
沒有回應。但那微弱的顫動給了哈格新的力量。他調整姿勢,開始小跑,任憑泥水灌進靴子,冰雹砸青他的額角。
三公裡處,他的小腿開始抽筋;五公裡處,腰帶勒出的血痕浸透了衣衫;七公裡處,他跪倒在溪邊,用最後的力氣把約雲托出水面,自己卻嗆了滿口泥沙。
當夏牧場的輪廓終于出現在雨幕中時,哈格的視野已經模糊。他踉跄着撞開自家氈房的門,用盡最後的清醒把約雲輕輕放在羊毛氈上——
然後整個人栽倒在地。
阿依莎的尖叫聲引來了整個家族。
哈格被強行按在矮榻上包紮時,還在掙紮着指向約雲:“救她…先救她……”他聲音嘶吼着,又像月夜中朝着天空悲歎的狼。
族裡的老薩滿被請來了。老人看了看約雲青紫的指甲,搖頭說了句哈薩克語。哈格突然暴起,一把揪住老人衣領:“她不會死!”
“哈格!”母親厲聲喝止,“薩滿在說需要雪蓮!”
少年立刻松開手,轉身就往外沖,被叔叔一把拽住:“外面在下雹子!你找死嗎?”
哈格回頭,眼神兇得像頭真正的狼:“那就讓我死。”
他甩開叔叔的手,消失在暴雨中。
約雲在一種古怪的氣味中恢複意識。
苦澀中帶着腥甜,像鐵鏽混着蜂蜜。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氈房天窗透進一縷晨光——已經是第二天了。
“醒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用哈薩克語說。
約雲轉頭,看見位皺紋深刻的老人正在搗藥。她試圖起身,卻被胸口尖銳的疼痛按了回去。記憶碎片逐漸拼湊:暴雨、窒息、哈格滾燙的脊背……
“哈格…麥爾提?”她腦袋好疼,卻用說不出話的喉嚨嘶啞地問。
老人指了指門口。
約雲艱難地撐起身子——氈房門邊,哈格蜷縮在矮凳上睡着了。他渾身是傷:右臂纏着滲血的布條,額頭結着冰雹砸出的紫痂,十個指尖全是凍傷。最觸目驚心的是他懷裡還緊抱着一株帶泥的雪蓮,根須上的土都沒來得及擦淨。
“他去了神山懸崖,”老人慢慢用漢語解釋,“在暴風雨裡。”
約雲的眼淚砸在手背上。她輕輕喚道:“哈格……”
少年立刻驚醒,條件反射地攥緊雪蓮。當看清約雲正望着自己時,他愣了兩秒,突然單膝跪地,把臉埋進她手心裡。
他的顫抖通過相貼的皮膚傳來,像隻受傷的幼獸。約雲感覺到掌心漸漸濕潤——這個在狼群面前都不退縮的少年,此刻哭得無聲無息。
“傻子,哈格……”她摩挲着他結冰的發梢,“雪蓮要曬幹才有用啊。”
哈格擡起頭,眼睛紅得吓人。他張開嘴想說什麼,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約雲這才發現他唇邊有血沫。
“你受傷了?!”
哈格搖搖頭,固執地把雪蓮塞進她手裡:“你活…我沒事。”
老人歎了口氣:“肺裡的傷。他背着你在冰雹裡跑了八公裡。”
約雲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哈格拉近。少年僵硬地任她抱着,直到她的眼淚浸透他肩頭的布料,才慢慢擡手,輕輕環住她的後背。
“不要…再吓我。”他在她耳邊啞聲說,漢語破碎得不成句子,“不能…沒有你。”
晨光漸漸明亮,将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氈牆上。那株沾着夜露的雪蓮躺在他們之間,根須間還纏哈格的血絲。
三天後,約雲能下床走動了。
她站在夏牧場的草坡上,看着哈格在遠處馴馬。少年的傷還沒好利索,動作卻依舊矯健。陽光給他鍍了層金邊,仿佛從古老傳說中走來的英雄。
阿依莎蹦蹦跳跳地跑來:“哥哥說等你再好些,就帶你去瑪卡納納!還可以去小河,抓小魚,看叼羊……” 阿依莎掰着手指頭,太多了……他要帶她去做的事情太多了……
約雲笑着摸摸她的辮子,目光卻落在哈格的背影上。自從那場暴雨後,少年變得沉默了許多,但眼神卻更加堅定——仿佛在内心最深處做了某個決定。
傍晚,約雲在哈格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歪扭的漢字寫着:
【如果山不來就(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救)山】
下面還有一行被反複塗改過的字迹:
【如果神不救你,我就成為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