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麥爾提天沒亮就出發去鎮上了。
他臨走前在約雲枕邊放了一碗溫熱的沙棘茶,茶碗底下壓了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去城裡,拿藥,天黑前回來】。
約雲醒來時,茶已經涼了。她捧着碗走到氈房門口,看見遠處山路上一個騎馬的身影正逐漸消失在晨霧裡——哈格的黑駿馬跑得極快,像是知道主人有多急切。
阿依莎揉着眼睛走過來:“哥哥說你要按時喝藥。”小姑娘指了指矮桌上的牛皮袋,“他昨晚用北山羊角跟薩滿換的。”
約雲打開袋子,裡面是幾包散發着苦味的草藥,還有一張醫院的取藥單——哈格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記下了她藥瓶上的名字。
“他一個人去的縣城?”約雲突然心慌。
阿依莎點點頭:“叔叔說騎馬來回要六個小時,但哥哥說……”她模仿哈格生硬的漢語,“‘四個小時,夠了’。”
約雲攥緊了藥單。從這裡到縣城要翻兩座山,沿途還有狼群出沒。她想起哈格手臂上還沒愈合的傷,胸口一陣刺痛。
而阿依莎隻是拉住約雲的手,笑的甜甜的:“約雲姐姐不要擔心,我哥哥,很厲害!”
正午的太陽曬得草地發燙。
約雲幫阿依莎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晾在氈房外的繩子上。小姑娘突然從箱子裡翻出一條白色連衣裙:“試試!我的嫁妝!”
“這……”約雲摸着裙子上的精細繡花,“太貴重了。”
“哥哥買的!”阿依莎眼睛亮晶晶的,“去年在烏魯木齊,他說……”她努力回憶哈格的漢語,“‘像雲’。”
約雲最終還是穿上了。裙子意外地合身,棉麻布料輕撫過她小腿上的傷疤,風吹來時,裙擺像翅膀一樣張開。
“去玩!”阿依莎拽着她往外跑,“教我們拍照!”
幾個牧區的孩子很快圍了上來。約雲教他們用手機拍照,孩子們的笑聲驚飛了草叢裡的雲雀。不知不覺間,他們跑到了山坡高處,那裡開滿了紫色的野苜蓿。
約雲躺在花叢中,白裙鋪展開來,像一片意外的雪。孩子們把野花插在她發間,七嘴八舌地問:“北京有這麼大的草原嗎?”“你為什麼要來阿勒泰?”“哈格哥哥說你會拍星星,是真的嗎?”
陽光太暖,花香太濃,約雲恍惚間忘記了自己是個将死之人。她閉着眼哼起歌來,是剛來時一個老人教她的那首哈薩克民謠。
哈格回到夏牧場時,太陽已經西斜。
他的袷袢被汗水浸透,右臂的傷口因為騎馬颠簸又滲出血來。但懷裡緊緊揣着從縣城醫院取來的藥——三盒強心苷注射液,是他用祖傳的狼牙匕首跟醫生換的。
“約雲呢?”他啞着嗓子問母親。
“山坡上,和孩子們一起。”
哈格把藥交給母親,轉身朝山坡跑去。黑駿馬累得直喘,但他等不及了——離開的八個小時裡,他腦海裡全是約雲昏倒時青白的臉。
哈格抓起相機就往外跑。苜蓿坡空蕩蕩的,隻有被踩倒的野花證明這裡确實有人來過。風突然變得刺骨,他站在原地轉了兩圈,突然發現地上有串淺淡的腳印——是約雲的,她總愛光腳踩草地。
腳印消失在溪邊。
哈格的心髒猛地縮緊。他想起上次約雲落水的畫面,想起她青紫的嘴唇和微弱的心跳。溪水在夕陽下泛着血色的光,他幾乎是用身體撞開擋路的灌木——
然後世界突然安靜了。
他看見了那個身影。
約雲穿着白裙站在苜蓿花叢中,正彎腰幫一個小女孩編花環。夕陽把她的輪廓鍍成金色,裙擺随風輕揚,像是随時會消散的光。
哈格突然想起相機——約雲那台一直隻拍風景的相機,此刻正挂在他脖子上。他顫抖着舉起它,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忍不住想拍下來的畫面"。
取景框裡,約雲恰好回頭。她看見了他,笑容瞬間點亮了整張臉。哈格按下快門的瞬間,感覺有滾燙的東西滑下臉頰。
“給我看看!”約雲赤着腳跑過來,發間的野花簌簌掉落。"藥拿到了?"約雲氣喘籲籲地停在他面前,鼻尖上還沾着花粉。
哈格沒回答。他的目光從她沾泥的腳趾移到曬紅的臉頰,最後定格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那裡有顆跳動的心髒,他跋涉六十公裡就為了讓它繼續跳動。
"你……"約雲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又流血了。"
她的指尖很暖,拂過傷口時帶着小心翼翼的顫抖。哈格突然抓住那隻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讓她感受自己失控的心跳,讓她知道這一路他有多害怕。
約雲怔住了。掌心下的心髒跳得又快又重,像匹脫缰的野馬。她擡頭看向哈格,發現少年的睫毛在夕陽下變成了透明的金色,眼底還殘留着未散的恐懼。
"我沒事,"她輕聲說,"真的。"
哈格把相機遞給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藥盒邊緣。約雲翻看照片,突然噗嗤一笑:“我像不像個幽靈?這裙子白得吓人。”
“不!”哈格突然提高音量,把周圍孩子都吓了一跳。他慌亂地切換成漢語,“漂亮……像……”他卡住了,急得抓耳撓腮,最後憋出一句,“像新娘。”
這句話像塊燒紅的炭砸在兩人之間。約雲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腦子裡想起了那天在蒙古包裡,哈格拉着她的手,含着眼淚說着喜歡自己。而哈格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那裡藏着什麼救命稻草。
遠處傳來阿依莎的喊聲:"哥哥羞羞臉!"
約雲愣住了。哈格的耳朵紅得幾乎透明,但眼神固執地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