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雲在颠簸的醫療車上睡着了。
消毒水味混合着引擎的柴油味,車窗外的戈壁灘在熱浪中扭曲。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雪白的病房裡,爺爺穿着那件熟悉的舊攝影馬甲,背對着她整理膠卷。
“爺爺……”她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帶着哭腔,“我該怎麼辦?”
老人沒有轉身,隻是舉起一張照片——畫面上是年輕的爺爺站在瑪卡納納山腳下,身旁站着個哈薩克少年,兩人手臂搭着肩膀,笑得燦爛。
“膠卷……”爺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還沒拍完。”
約雲想去拿照片,卻撲了個空。她跌坐在病房地闆上,淚水砸在白色地磚上:“可我快死了……我連山腳都到不了……”
爺爺終于轉過身,蒼老的手撫上她的發頂,溫度真實得不像夢境:
“那就跟着你的心走,雲丫頭。反正……”他眨眨眼,露出那個她熟悉的、帶着點痞氣的笑,“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你不是說過,自己是個勇敢的漢族姑娘嗎?”
約雲驚醒時,臉頰上還挂着冰涼的淚痕。
清晨五點半,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被一縷微弱的晨光沖淡。約雲拎着輸液架緩慢挪步,忽然看見窗邊蜷縮着一個小小身影——穿着寬大病号服的女孩正用蠟筆在紙上塗抹,蒼白的腳踝從褲管裡支棱出來,像兩根細弱的蘆葦。
“畫什麼呢?”約雲在她身邊蹲下,肋骨壓得生疼。
女孩擡頭,睫毛稀疏得像初冬的草:“神山。”蠟筆尖指着紙上扭曲的紫色線條,“護士姐姐說,那裡有能治百病的雪蓮。” 她舉起畫紙,蠟筆的藍色塗得歪歪扭扭,“護士姐姐說,等我好了就能去看真的。”
約雲望着那些狂亂的色塊,突然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看,真的神山長這樣。”屏幕上是哈格拍的瑪卡納納,峰頂積雪在陽光下泛着金粉色。
“哇!”女孩冰涼的指尖觸碰屏幕,“你去過嗎?”
“還沒有,等這裡長好了就去。”約雲撩起衣袖露出腕帶,又指了指自己的心髒的位置,“所以你得等等姐姐,等姐姐帶回雪蓮分你一半。”
女孩咯咯笑起來,突然咳嗽着彎下腰。約雲下意識去扶,卻被反握住手腕——女孩的手心裡藏着一顆玻璃珠,内裡凝固着藍色漩渦:“送你的!它就能代替我陪你看神山啦。”
晨光忽然變得刺眼。約雲捏緊玻璃珠,聽見自己說:“巧了,我相機裡存了三百張風景照。”她點開相冊,“要是哪天我——”
“——就能變成風繼續看世界?”女孩狡黠地眨眨眼,“這個說法我三歲就不信啦。”
兩人突然笑作一團,驚醒了走廊盡頭的護士。女孩匆忙藏起蠟筆時,約雲瞥見她的病曆卡:依娜,9歲,ALL複發。
“其實我知道的。”依娜用紅色蠟筆狠狠塗滿紙張,像在鎮壓顫抖的手指,“雪山治不好病。”她擡頭,瞳孔清亮得驚人,“但能治好害怕,對不對?”
輸液管裡的藥水一滴一滴落下。約雲想起哈格說,沙棘要經曆零下四十度的寒冬才能結出最甜的果實。她輕輕抱住小女孩,玻璃珠硌在兩人相貼的掌心:“對,所以我們得親眼去看看——”
“——看它到底有多厲害!”依娜接完下半句,女孩突然撕下半張畫紙遞給她:“送你!媽媽說,約好的事情一定會實現。”
晨光透過窗戶灑在兩人之間,約雲接過畫紙時,發現背面寫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要活到看雪山的那天】。
,旁邊畫着兩個火柴人,一個戴相機,一個紮小辮,手拉着手站在彩虹上。
護士的腳步聲逼近時,女孩飛快耳語:“明天我就要做腰穿了,你要記得…”她指了指窗外盤旋的麻雀,“替我多聽聽風聲。”
晨光終于漫過窗台,約雲捏着畫的手微微發抖。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拍攝不會消亡的風景,而這孩子畫的,全是終将消逝卻鮮活的瞬間。
---“好。”她把畫折好放進病号服口袋,“你也是。”
烏魯木齊醫院的牆壁白得刺眼。約雲真是恨死了這種感覺。
“你的心室擴張比上次檢查惡化了20%。”醫生敲着CT片,“高原反應加速了病情,如果不立即回北京接受治療……”
“我還有多久?”約雲直接打斷。
醫生歎了口氣:“樂觀估計,三個月。但如果再去高海拔地區——”
“會立刻死?”
“可能會在登山途中猝死。”醫生推了推眼鏡,“你現在的狀況,連夏牧場都不該回。”
約雲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床頭櫃上——那裡放着哈格的字條,【治好病】三個字被反複摩挲得起了毛邊。
等到護士進來送藥時,發現病床上隻剩皺巴巴的被單。窗台上有半個腳印,樓下停車場的管理員則記得“有個穿病号服的姑娘搶了輛自行車跑了”。
同一時刻,布爾津縣城的網吧裡,哈格麥爾提正死死盯着屏幕。
【終末期心衰】【生存率】【心髒移植】……每個詞都像刀子紮進眼睛。他手邊放着本翻爛的漢哈詞典,屏幕上開着十幾個網頁,最新一個是【北京阜外醫院挂号流程】。
“時間到了。”網管敲了敲隔闆。
哈格充耳不聞,繼續在搜索欄輸入:【怎樣讓心髒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