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雲的病情開始無聲地惡化。
起初隻是偶爾的眩暈,像夏日裡一陣轉瞬即逝的風,她眨眨眼就能捱過去。後來,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坐在河邊曬太陽,不知不覺就歪倒在哈格肩上,醒來時發現少年正用指腹摩挲她手腕内側的血管,仿佛在确認那裡是否還有脈搏跳動。
“我沒事。”她總是這樣說,然後笑着推開他的手。
哈格從不反駁,隻是沉默地收緊懷抱,把臉埋進她發間深嗅,像匹不安的狼在确認伴侶的氣息。
直到那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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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苜蓿開得最好的山坡上,約雲跪坐在花叢裡編花環。眼鏡男蹲在旁邊,笨拙地學着她的手法,卻總是把草莖擰斷。
“這樣——”約雲剛拿起一根新的苜蓿,眼前突然黑了一瞬,幹淨的藍天突然在眼中扭曲着旋轉。
她下意識抓住身邊人的手臂,卻撲了個空,整個人向前栽去——
“小心!”
眼鏡男慌忙接住她。約雲的臉頰貼在他肩頭,聞到了陌生的皂角香,而不是她熟悉的、帶着松木和羊奶的氣息。
她掙紮着想站起來,卻發現四肢軟得像棉花,視野邊緣泛起不祥的白霧。
“别動!”眼鏡男按住她,“你嘴唇都紫了!”
遠處傳來馬蹄聲。
哈格站在十米外的草坡上,手裡還攥着剛采的雪蓮。
黑駿馬不安地踏着蹄子,少年卻像被釘在原地,目光死死鎖在眼鏡男環住約雲腰肢的手臂上。
雪蓮掉在地上,被馬蹄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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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房裡的空氣凝固成冰。
哈格把約雲放在床榻上,動作輕柔得像在放置易碎品,轉身卻一拳砸在門框上,木屑簌簌落下。
“我說過——”他聲音嘶啞,“别帶她去那麼遠!”
眼鏡男推了推鏡框,語調比他還高:“她隻是采個花!”
“她不能曬太久!不能累!不能——”
“那你幹脆把她鎖起來算了!”眼鏡男突然提高音量,像在控訴着眼前人的罪行,“你以為我沒看見?她每次昏睡醒來,第一眼都在找你!”
約雲的心髒猛地抽痛。她撐起身子:“你們别……”
哈格已經揪住眼鏡男的衣領,匕首不知何時抵上了對方咽喉:“你懂什麼?”
“我懂她是個活人!”眼鏡男竟沒退縮,“她不是你的瓷娃娃!你每天隻知道把她關起來,關起來她就會好?你所認為的保護,對她來說是囚禁……”
他撇過頭,不屑的壓了聲音:“别那麼自以為是。”
刀尖在陽光下閃着寒光。約雲用盡力氣抓起藥碗砸在地上——
“夠了!”
瓷片飛濺,所有人都安靜了。
夜深人靜時,約雲摸到了枕下的狼牙項鍊。
哈格已經三天沒進氈房,隻讓阿依莎送來食物和藥。小姑娘紅着眼睛說,哥哥整天騎着黑馬在邊境線上狂奔,回來時馬嘴裡全是白沫。
月光透過天窗,約雲望着項鍊上新增的刻痕——一個小小的漢字【雲】,邊緣還帶着未打磨幹淨的毛刺,像是刻到一半被人奪走了工具。
門簾突然掀起。
哈格站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身上帶着夜露的寒氣。他的顴骨上多了道新鮮擦傷,指關節結着血痂,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睛卻亮得吓人。
“為什麼。”他聲音沙啞,“推開我。”
約雲攥緊狼牙項鍊:“你太緊張了。”
“你說喜歡我。”
約雲心裡撲騰了一聲,她别過頭,語速很快:“我喝醉了。”
哈格像被捅了一刀般踉跄後退。月光照亮他瞬間慘白的臉,下唇被自己咬出一道血痕。
“那個吻呢?”他死死盯着她,“也是酒?”
約雲不敢别過臉看他,盯着氈牆上的花紋:“嗯。”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來。許久,哈格突然笑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騙子。”
他轉身就走,卻在門口停住——
約雲正無聲地流淚,淚水在月光下泛着銀光,打濕了緊攥的狼牙項鍊。
少年瞳孔驟縮。
“你……”他聲音發抖,“到底怎麼了?”
約雲抹了把臉,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要死了,哈格。”
這句話像把鈍刀,緩慢地剖開兩人之間最後的僞裝。
“醫生說……最多兩個月。”她終于擡起頭,“所以别對我好了,行嗎?”
哈格站在原地,影子在氈牆上劇烈搖晃,仿佛随時會崩塌。
“不行。”他最終說道,每個字都像從胸腔裡擠出來的,“就不。”
約雲又夢見了爺爺。
夢裡沒有病痛,沒有倒計時。她穿着那件繡滿星辰的白裙,和哈格并肩站在瑪卡納納的山巅。少年的手指穿過她的發間,唇瓣溫熱地貼在她耳邊,說着她聽不懂卻莫名心安的哈薩克情話。
她笑着回頭,卻看見爺爺站在不遠處,手裡捧着那台老相機,鏡頭對準他們——
“咔嚓。”
快門聲驚醒了她。
晨光透過氈房的天窗灑落,約雲盯着自己的掌心——那裡還殘留着夢裡的溫度,可現實中的心跳卻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