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雲悄悄走近,看見地上散落着無數草稿紙,每張都寫滿了歪歪扭扭的漢字:
【今天雲咳血了,我很害怕】
【怎樣才能讓心髒變強】
【神山請保佑她】
最後一張紙上反反複複寫着同一句話:【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哈格寫得那麼專注,甚至沒發現約雲就站在身後。她看着他用力到快劃破紙背的筆迹,突然淚如雨下。
一滴淚落在紙上,哈格猛地回頭。看清是約雲後,他慌亂地去收那些紙頁,卻碰翻了墨瓶。漆黑的墨汁潑在兩人之間,像條突然出現的河。
“哈格。”約雲輕聲喚他。
少年僵在原地,月光照出他泛紅的眼眶。約雲跨過那道墨迹,跪下來抱住他。哈格的身體先是僵硬,然後開始發抖,最後把臉深深埋進她的肩窩。
他的呼吸燙得吓人。
“教我寫你的名字。”約雲在他耳邊說。
哈格慢慢擡起頭,顫抖的手指在墨迹未幹的紙上寫下:【哈格麥爾提】。約雲握住他的手,在下面添上:【和約雲】。
少年的眼淚終于落下來,砸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哈格的叔叔來了。
約雲正在教阿依莎用相機,突然聽見帳外傳來馬蹄聲。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大步走進來,目光直接鎖定約雲:“你就是那個漢人姑娘?”
哈格立刻擋在約雲面前,用哈薩克語說了句什麼。男人冷笑一聲,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醫院的診斷書複印件。
“全村都知道了,”他用漢語嘲諷道,“你撿了個快死的女人回來。”
約雲如墜冰窟。她不知道診斷書是怎麼流出去的,但此刻哈格叔叔臉上的表情讓她明白了一切——這是個威脅。
“滾出去。”哈格的聲音低得可怕。
男人不為所動:“你父親死後,按規矩牧場該歸我管。現在你為了個将死之人浪費時間,族老們很不滿。”他瞥了眼約雲,“除非你明天去參加叼羊大賽,赢了,就随你胡鬧。輸了……”
“我去。”哈格打斷他。
叔叔離開後,氈房裡一片死寂。阿依莎害怕地縮在約雲身邊,而哈格站在門口,背影繃得像張拉滿的弓。
“什麼是叼羊大賽?”約雲問。
阿依莎小聲解釋:騎手們要争奪一隻死羊,最先把它扔到指定地點的人獲勝。規則簡單,但過程兇險——去年就有個騎手被活活踩死。
“你不能去!”約雲抓住哈格的手臂,“你的傷還沒好!”
哈格轉身,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必須去。”他的漢語突然流利起來,“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選擇,不容幹涉。”
他的拇指擦過約雲的眼角,那裡有未落的淚。
叼羊大賽當天,整個夏牧場的人都來了。
約雲站在人群中,看着哈格騎在那匹黑駿馬上。他沒穿慣常的黑袷袢,而是換上了全套傳統服飾——繡金線的馬甲,綴滿銀飾的腰帶,還有那頂象征成年的狐皮帽。
“他會赢嗎?”約雲問阿依莎。
小姑娘驕傲地昂起頭:“我哥哥是阿爾泰山最好的騎手!”
号角響起,騎手們如離弦之箭沖向場中央的死羊。哈格的黑馬一馬當先,但就在他彎腰撈羊的瞬間,三個騎手同時包抄過來——其中就有他叔叔的人。
“小心!”約雲尖叫。
一根套馬杆狠狠抽在哈格背上,少年悶哼一聲,險些落馬。觀衆席爆發出噓聲,但裁判沒有喊停——叼羊大賽本就沒有規則。
哈格在圍攻中左沖右突,死羊幾次易手。約雲看着他被撞得搖晃的身影,突然沖進場邊——
“哈格麥爾提!”她用盡全力喊道,“看着我!”
少年回頭,看見約雲高高舉起了相機。
那一刻,仿佛有某種力量注入了他的身體。哈格突然長嘯一聲,黑馬人立而起!在衆人驚呼中,他單手抓住羊屍,借勢甩開所有追兵,如閃電般沖向終點——
羊屍重重落在指定地點時,整個牧場沸騰了。
哈格沒有理會歡呼的人群,徑直騎到約雲面前。他的嘴角在流血,右臂不自然地垂着,但眼睛亮得驚人。
“給你。”他扔下一個沾血的布包。
約雲打開,裡面是一株完整的雪蓮——傳說中隻生長在神山懸崖上的聖藥。
“約雲”哈格喘着粗氣說,“我會帶你去去瑪卡納納,就像……你帶我去北京那樣。”
夕陽西下,他的剪影鑲着金邊,像一尊年輕的神祇。約雲仰頭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哈薩克少年,正在用最笨拙也最壯烈的方式,對抗着她命中注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