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牧場的火車上,鄰座大娘盯着哈格袷袢上的血迹,吓得直念佛。
“小兩口吵架也不能動手啊!”她攥着約雲的手,“這血呼啦的……”
約雲笑着搖頭:“是羊血。”她晃了晃鼓囊囊的行李袋,“給您帶的稻香村。”
哈格正用水果刀削蘋果,刀尖故意在大娘眼前晃了晃,蘋果皮連成長長的血紅色——那是今早被北山羊角劃破的手指染的。
“哎呦喂!”大娘縮到座位另一頭,“這姑爺眼神要吃人!”
約雲在桌下踢他:“别吓人。”
“疼。”哈格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這裡疼。”
大娘捂着眼睛直嚷沒眼看,逃去找乘務員換鋪位。
部落的孩子們圍着禮物堆尖叫。
阿依莎分到會眨眼的洋娃娃,老薩滿得到印着天安門的搪瓷缸。
——
回來之後,約雲如醫生說的那樣,病情惡化的很快。
當時哈格正帶她參觀自家的夏季氈房,她彎腰想幫忙鋪地毯,突然喉頭一熱——暗紅的血滴濺在雪白的羊毛氈上,像雪地裡綻開的梅。
哈格的動作凝固了。
約雲迅速用袖子擦去血迹,但少年已經單膝跪在她面前,手指顫抖着撫上她的嘴角。他指尖沾了一抹猩紅,在陽光下刺眼得可怕。
“沒事,”約雲勉強笑笑,“隻是毛細血管……”
哈格突然起身沖出氈房,回來時手裡攥着一把暗綠色的草,草根還帶着新鮮的泥土。他手忙腳亂地生火煮水,把草藥揉碎了丢進去,鐵鍋裡立刻騰起苦澀的蒸汽。
“喝。”他捧着木碗,眼神近乎哀求。
藥汁苦得約雲舌根發麻,但她還是小口小口咽了下去。哈格一直盯着她的喉嚨,仿佛這樣就能确保藥效抵達她衰竭的心髒。
“哈格,”約雲輕聲問,“如果神山也治不好我呢?”
少年猛地别過臉。陽光透過氈房的天窗照進來,她看見他睫毛上挂着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别的什麼。
“會好的。”他固執地說,漢語發音又重又硬,像在跟誰吵架。
氈房外傳來羊群的咩叫,混着遠處牧民的吆喝。約雲突然伸手捧住哈格的臉,強迫他轉回來——
“看着我,”她說,“如果最後真的不行,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哈格的瞳孔在暗處微微擴大,像受驚的狼。
“幫我按下最後一次快門。”約雲指向角落裡的相機,“在我……”
“不!”哈格突然暴怒地站起來,踢翻了腳邊的銅壺。熱水灑在火塘裡,發出嘶嘶的響聲。“你不會死!”他用哈薩克語吼道,“我!不!準!”
約雲愣住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哈格——脖頸上青筋暴起,拳頭攥得指節發白,整個人像張拉滿的弓,随時可能崩斷。
下一秒,少年旋風般沖出了氈房。
---哈格失蹤了整整一天。
約雲幫阿依莎擠羊奶時,小姑娘憂心忡忡地望着遠山:“哥哥去獵北山羊了。”
“為什麼?”
“瑪卡納納的祭祀……”阿依莎壓低聲音,“要用北山羊的角。”
傍晚時分,哈格終于回來了,渾身是傷。他的袷袢被岩壁刮得破爛,右臂有一道深可見骨的擦傷,但懷裡緊緊抱着一對彎曲的羊角——足有半米長,在夕陽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約雲倒吸一口冷氣:“你瘋了嗎?北山羊在懸崖上!”
哈格不答,隻是小心翼翼地把羊角放在氈房門口,然後轉身去井邊沖洗傷口。約雲抓起藥包跟過去,看見他正用牙齒撕開黏在傷口上的布料,鮮血順着他的手臂滴進井台的石縫裡。
“别動!”她按住他的肩膀,用酒精棉清理傷口。哈格疼得肌肉緊繃,卻一聲不吭。
“為什麼?”約雲聲音發顫,“這對羊角值得你拼命?”
哈格沉默了很久,突然說:“爺爺說……用這個煮藥,能治心碎。”
約雲的手頓住了。她這才明白——哈格不是在尋找治病的藥,是在找治愈“心碎”的方法。對她,也對他自己。
夜色漸深,哈格坐在火塘邊打磨那對羊角。約雲靠在他身邊,突然聽見他用生澀的漢語哼起歌來——是首古老的哈薩克民謠,關于不死的太陽和永恒的雪山。
“教我。”約雲說。
哈格一句一句教她,兩人的聲音在氈房裡輕輕回蕩。唱到副歌時,約雲突然咳嗽起來,哈格立刻停下,手掌貼上她的後背。
“繼續。”約雲喘勻了氣說。
火光中,少年的歌聲重新響起,這次更加堅定。約雲跟着哼唱,恍惚覺得這歌聲能穿透氈房,一直飄到遠方的神山上去。
這一天,約雲發現了哈格的秘密。
她淩晨被心悸驚醒,發現身邊的鋪位空着。掀開門簾,看見少年獨自坐在草地上,面前攤着一本破舊的漢語詞典,正就着月光吃力地書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