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道揚镳。
孟回提着禮物站在住院部的走廊,濃濃的消毒水味讓他心中一陣翻騰,他很讨厭這種氣氛,讨厭來到這種彌漫着生死無常的場所。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心智并沒有成熟到可以平靜地對待這些沉重。
何許性格斯文、沉穩,與孟回完全相反,有什麼事習慣一人承擔,幾乎從不跟孟回訴苦。他樂于充當避風港的角色,總是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溫柔包容着孟回的任性和不安。這麼多年以來他确實做得很好,孟回也早就習慣了。
如今一人站在這裡,他第一次站在何許的角度認真思索起這些。被分手的暴怒在這樣一種壓抑而沉靜的氛圍中消解了許多。
站在病房門外,他的心跳漸漸加快,一種莫名的恐懼湧了上來。他不知道病房内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場景,他不清楚何許父親的狀況到底有多糟,也不确定何許現在是什麼狀态——他害怕見到何許崩潰的表情。
孟回很自私地想着,大概自己并不希望一向沉穩、為自己抵擋風雨的何許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不希望自己理想中幸福的何家在他面前破碎。
走廊盡頭傳來護士推車的聲音,輪子在地闆上發出輕微的吱吱聲,孟回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
擡頭看向虛掩着的病房門上的小窗,玻璃反射出他蒼白的臉,他的腳底下像生了根,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聽到何許的聲音響起——無比疲憊的、沙啞低沉的聲音。
才一天不見,那個聲音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陌生呢。他發覺何許越來越靠近他想象中的崩塌,這讓他内心無比糾纏。
“爸如果知道......真的會開心嗎。”何許的聲音再次響起,渺遠地如同夢呓。
沉默。
劉阿姨也在。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開口:“但凡有一絲可能......但凡你爸爸現在健健康康的,沒有這場病,我們都會很支持你和孟孟,我們都願意多給你倆時間,或許以後......會有辦法讓你們更坦然、更順遂地在一起——你跟他不是鬧着玩的,這我們都知道,可是......”
啊,是在說自己啊。孟回心想,所以他猜測得大差不差。
“你爸爸他......一定是希望你自在、幸福的,他從來沒有說過——我跟你爸爸在這之前全都沒有提過,他......”
劉阿姨的聲音帶了哭腔:“可我們即便是不說,内心總是希望你,希望你能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正常地結婚生子,你爸爸這次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你忍心讓他帶着遺憾——”
“這是爸爸的期望嗎,是他親口說的嗎。”何許平靜地、輕聲打斷,他的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漠,令他媽媽一下子就聽出來其中壓抑的不滿和質問。
“小許,你是在怪媽媽嗎。”劉阿姨的聲音微微一顫,像是被這句話刺了一下。
孟回聽到劉阿姨的回答。他在想自己這樣偷聽會不會不好,但他忍不住,他想聽何許是怎麼說的。
“沒有。”何許的語氣仍然沒有波瀾,平靜到帶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隻是我總忍不住想,如今這個選擇,爸爸他本人會不會支持。會不會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劉阿姨沒有回答,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氣氛降到冰點,站在門外的孟回似乎能聽到門内兩人的歎息。
“何許,你覺得隻有爸爸理解你是嗎,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是嗎,”劉阿姨的聲音再次響起,褪去了哭腔,反而帶上了一種疲憊的堅定,“可是,難道媽媽不想你跟自己最愛的人厮守一生嗎?”
“——你是老師,世俗的目光會将你殺死啊,媽媽不願意你……
“這一生到最後,不能夠隻靠着愛活着,你首先要做一個合群的、社會中的人,你要過平穩的人生啊,孟孟他也應該……他也應該過平穩的一生。
“孟孟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孩子,長得也漂亮,隻要你們互相放過,彼此都能擁有更順利的人生,為什麼……
“林林這個女孩很好,這麼多年對你有情有義,也不計較你跟孟孟之間的糾葛,你是多麼幸運,才會遇到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心甘情願為你兜底,你不要糊塗啊小許......”劉阿姨的聲音軟了下來,像在懇求,“也不要怨恨媽媽,人生在世,總不會事事如你所願......”
劉阿姨最後說:“何許,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在他身邊的。”
孟回聽到這裡,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他有些無法呼吸。劉阿姨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剖開了他與何許多年以來的粉飾太平。
他想起何叔叔每次見到他時那溫潤包容的笑臉,與何許如出一轍,他想起學生時代劉阿姨像媽媽一樣照顧自己,說:“孟孟這麼乖巧好看的孩子,要是是我親生的就好了,不是也沒關系,你跟小許關系那麼好,一輩子都要當我們家人的。”
叔叔阿姨應該都沒有想到,當初那個乖巧可愛的男孩會在幾年後偷走他們唯一的兒子,以另一種方式妄圖成為他們的家人。
孟回苦笑了一聲,眼眶有些發熱。他輕輕把水果放在門邊的長椅上,轉身離開,腳步輕得像一陣風,生怕驚擾了病房裡的那對苦命的母子。
走出住院部時,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
劉阿姨的最後一句話在他腦海裡反複回蕩:“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在他身邊的。”他不知道何許會怎麼回答,但他知道,無論答案是什麼,他和何許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