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門通往之地,并非真正的忘川河,而是陰遣司用冥力打造出的谶川。
谶川七百裡,冷霧終年不散,玄青色的河水凝如墨髓,深不見底,水面浮燈明滅若磷火,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陳三願未入輪回,所以不曾見過真正的忘川,便把谶川當做忘川,縮在船艙内瑟瑟發抖。
踏入往生門後,他就出現在了這葉舟上。
船艙兩側各開有一個小窗,并無門扉,隻有兩層幽靈般的青紗帳垂落其間,艙内正中央置有一張方桌,上面擺放着一壺三杯,壺與杯皆無色,散發出淡淡的神秘氣息,杯中有茶葉,卻不見半滴水。
李乘歌站在船頭,但好像又不是他。
陳三願朝外望去,盯着那模糊的人影揉了揉眼睛。
李乘歌不讓他出去。
他似乎是在等着誰,這艘船似乎也在漫無目的地漂。
陳三願蜷縮起來,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船靠岸了。
陳三願感覺船身輕微晃了一下,沒有下沉,也沒有上浮。
簾帳被掀開,一位老婆婆走了進來,緊接着是李乘歌。
陳三願完全愣住了。
完全不一樣的李乘歌,又或者說,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黑發紅瞳,霜肌勝雪,一身素青色錦袍繡綴桃夭萬朵,舉手投足間,花瓣簌簌而落,又漸隐漸消,僅是站在那裡,就足以攬盡半壁春色。
呼吸凝滞間,李乘歌已坐到陳三願的面前。
李乘歌拿起茶壺,那茶壺便染上青色,茶水倒入杯中,杯身又現出盈盈之色。
“常淑華,邊喝邊聊吧。”李乘歌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謝謝,幽霙大人。”老婆婆回答道。
陳三願有些發呆,他偷偷拍了拍耳朵,又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可也隻能看到李乘歌的側臉。
李乘歌的睫毛彎彎的,和他躺在稻田裡時,看到的被微風撫彎的稻谷一樣。
李乘歌的鼻梁高高的,像村子後面連綿的山峰——他本以為這輩子都走不出去這大山,生在山中,就死在山中。
李乘歌的聲音柔柔的,他想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總之莫名令他心歡。
要是有一天,這樣溫柔的聲音會是對自己……
陳三願苦笑。
或許那時,就是祖宗來引渡他了。
可那又是什麼時候呢?
陳三願歪着頭,突然一驚。
那個老婆婆在看他。
“他有點特殊,離不開我。”李乘歌解釋道,“還是先講一下你的故事吧。”
老婆婆收回視線,點了下頭:“大人請吧。”
“常淑華,女,六十七歲,死于割腕。”
“家境殷實,父母恩愛,按部就班讀完大學後,在肅州一家知名律所任職,與同事梁國棟相愛後不久,你們選擇結婚,并聽取了梁國棟的意見,在懷孕後辭去了律所的工作。”
“一生共育有兩兒一女,除了小兒子留在家中啃老,其餘兩人都已成家,與你們聯系并不密切。”
“你曾提出回到律所工作,但都被梁國棟駁回,同時,懷孕時間太過密集,孕後護理也不到位,導緻你大量脫發,并出現了漏尿的後遺症。”
“梁國棟不再愛你,在外秘密包養情人,在家對你冷眼相待,孩子受他影響,對你這個母親亦十分輕視,可以說是把你當成仆人一樣使喚。後來,梁國棟因為受賄敗訴,聲名狼藉,被律所開除,便染上了打麻将的惡習。他白天出去打麻将,輸錢之後,晚上就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你,甚至因你不給他銀行卡,連續猛踢你的腹部,以緻腹腔内大出血,險些喪命。”
“這些,你都不曾對父母提及。”李乘歌看着常淑華顫抖的手,決定先暫停一下。
“是。”常淑華低下頭,眼中有淚光閃爍,“他們一直覺得我很幸福,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我。再者,這都是自己做的選擇,怨不得别人。”
李乘歌不解,卻還是溫柔道:“他們會理解你的。”
常淑華渾身一顫,低聲哭了起來。
她又何嘗不後悔?
她幻想過無數次離婚,然後回到自己的家裡,就這樣過完餘生。
可是……她一次次被牽絆住了。
每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她就懷孕了。
她很想打掉孩子,很想這樣一走了之,可是她做不到。
然而她用愛與忍耐生下來的孩子,卻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得寸進尺的惡魔。
“大人,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沒有後悔藥啊!我們女人太苦了!太苦了……”
李乘歌靜靜傾聽着常淑華的發洩,可諸如此類的發洩太多了,久而久之,他便無感了。
并不是說他們不夠可憐,而是這天下的可憐人多如牛毛,而這些可憐,難道還要分三六九等嗎?不,幽霙一視同仁。
但說實話,剛開始做幽霙那幾個月,李乘歌夜不能寐。
人間并不如同他想象中的樣子,這個世界裡,并不全是人。
等到常淑華情緒穩定後,李乘歌繼續開口——幽霙陰遣,必要的程序不可省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