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神仙鬼怪的問題,陸聞安和陸骁也探讨過一陣子。
陸聞安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神,孔子他老人家還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呢!再說了,每年春苗節,我媽都帶着我上廟裡祈福,我每回都聽她說讓春苗神保佑我爸出門在外平安健康,但我爸去年還是死了。”
陸骁卻說:“也許隻是我們看不見。”
陸聞安懶得和他掰扯,虧他們還一起看過馬克思的思想著作,這會兒倒是搗鼓起這些唯心主義的事兒來了。
陸聞安和陸骁成為朋友這件事,受到了全班同學、全體老師乃至兩家人的震驚。
在同學們眼裡,陸聞安是“不要讀書”的差生,怎麼會和長相白淨成績優異的陸骁做朋友;老師們在私下也奇怪,這上課不是偷看小說就是頂撞老師的學生,怎麼和公認的“完美優等生”混在一起;家裡人就更想不通了,黃桂華兩眼驚恐地抓着她的手,千叮咛萬囑咐可不能帶壞陸骁。
黃桂華說:“陸骁他爸媽三天兩頭在外面做生意,家裡錢多,和我們不是一個檔次的,你可别自尋禍端去招惹人家的獨苗苗……”
陸聞安頂嘴的本事又上來了:“陸骁是人,我也是人,怎麼就不能在一起玩兒了?他數學算的還沒有我快!”
黃桂華輕蔑一笑:“你數學算的快?就你那狗屁數學成績,我倒是也想你算的比别人更快更好……”
陸聞安不說話了。
陸聞安數學好,隻有陸骁心裡清楚。
文吉小學去縣城春遊,世紀公園門口的老太太賣豆奶,一塊錢一袋,全班二十五人,老太太把老式計算機摁得噼裡啪啦響,陸聞安躲在隊伍最後,自言自語了一句。
那一天,孩子們歡呼雀躍,個個寶貝似地看着豆奶上印着的小綠貓,隻有風平縣難得的微風,以及一個同樣興緻不高的男孩聽見了這一聲“三十七塊五毛”。
“三十七塊五毛!”老太太扯着沙啞的嗓子,高聲報出最終的價格。
層層晃動的人影裡,陸骁看見女孩臉上轉瞬即逝的得意。
那天之後,兩人的關系驟然結了冰霜。
香樟樹下,陸聞安看了眼他偷偷生悶氣的表情,同樣是火上心頭:“你這家夥搞什麼東西,為什麼突然不理人!”
直言直語小直女,真應了陸家爺爺那句“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對着不吭聲的陸骁一頓輸出:“你這人生氣怎麼還憋在心裡,你這樣誰知道你在氣什麼……是不是因為前幾天我催你快看書,你生氣了?見你春遊回來就不對勁……哎呀,我就是開玩笑的,你慢慢看呗,我手上這本還沒看完呢!”
陸骁斜看她一眼,還是沒說話。
陸聞安居然從這一眼裡咂摸出幾分委屈,她大驚失色:“你這是幹什麼?我可沒有幹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能冤枉我!”
陸骁被她彈起身的誇張動作逗笑,臉上終于有了表情:“不是那回事。”
陸聞安問:“那是什麼事?”
遠處傳來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時的驚叫歡笑,陸聞安閉着嘴巴,在香樟樹下等着他的下文。
陸骁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說:“你考試的時候為什麼不做題目?”
“我做了啊,”陸聞安舒了口氣,露出“原來是這事啊”的表情,“隻不過都做錯了而已。”
“你根本沒有好好做。”
“哎呀,我真不會做呀!我和你這樣的好學生不一樣,你不用想就知道答案,我想破腦袋都不知道。”
陸骁氣得七竅生煙,指着她的腦袋說:“你明明知道那些題目怎麼做,你偏偏不做!你在浪費你的好腦子,你在殺人你知不知道?!”
陸聞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扯什麼鬼話呢,我有什麼好腦子,殺什麼人了?”
她抖着身子嘟囔:“我可是會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良民,幹不了那些殺人違法的事兒……”
陸骁指着她的手指也開始抖,隻不過這家夥是被氣的:“你這是在扼殺你的未來,你在親手殺死你自己!”
兩人的關系陷入冰點,陸聞安想着人家男子漢大丈夫的,說不定過幾天就不記得這回事,拿着新書屁颠屁颠到村尾找她了。
陸聞安這類腦子直通心肝脾胃的直女當然不會知道,陸骁也等着她說出自己想通了,以後絕對是好好學習的話。
隔了三天,兩人在村尾碰面。
陸聞安等着他和自己說新書,沒想到這人又像個念經的唐僧,質問自己為什麼不選擇好好答題目。
什麼為什麼,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
陸聞安徹底失了耐心:“陸骁,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在這件事情上鑽牛角尖,别怪我不認你這個朋友!”
眼裡藏着不忍,陸骁恨鐵不成鋼:“你明明心算的能力很好,我不信你的數學成績是35。你為什麼不好好填正确答案?”
陸聞安怒氣上湧:“你不理我一禮拜,就是為了這事兒?行,那我今天就一口氣把話說清楚了。陸骁,我和你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沒有會給我買閑書的爸媽,也沒有會賺錢送我上學的爸媽,更沒有指望我走出陸家村的爸媽!”
她的眼射出憤怒,平日潛藏于眼底的不甘和嫉妒噴湧而出:“我沒有能托舉我往上走的家裡人,你到底明不明白!?”
陸骁被她一連串沾着心血的真心話驚得說不出話,緊握着嶄新書封的手一松,那本《古詩詞一百首》砸落水泥地面,發出一記悶響。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陸聞安走近一步:“因為我剛好出生在貧困的家庭,而我又恰好是最沒用的女孩,所以我回家不需要一百分的成績單……我媽需要的,是我再長大一點就能割麥子的手,是我能上縣城吆喝賣草莓的嘴巴,是我能給我弟弟攢錢上學和讨老婆的身體!”
她像是質問的一方,語氣陡然犀利起來:“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嘴巴我的身體都不屬于我自己,為什麼我還需要一張漂亮的成績單?為什麼我還要去寫那些白癡題目?就因為我窮,因為我是女孩,所以我就要把我的未來和麥子挂上鈎,我就要待在陸家村,我就要到了年紀就嫁人,運氣好的話還能用我的彩禮給弟弟做老婆本……”
說到這裡,她的表情更顯凄涼:“也是,結婚哪裡還需要活人。我要是單身死的早,說不定家裡還能收一筆錢配個陰婚。你别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我就是比你們知道,隔壁村我前腳還在喊姐的女孩,後腳就被他當過兵的爹配了陰婚,十五萬……她連死後的自由都隻值十五萬!這就是我的答案,陸骁,你聽明白了嗎?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誰來給我權利!
誰來給我自由!
誰來給我未來!
淚水打濕衣襟,陸聞安說完也傻了,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就像是黃桂華說的“賤骨頭”“悍婦”“潑婦”,頭發長見識短,嘴巴還尖利得像麻雀。
欠收拾。
她抹了把眼淚,轉身就走。
離開小胡同前,陸骁在她身後大喊:“陸聞安……陸聞安!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就在阜江大橋——你一定要去看,一定要去看!”
一定要去看啊!
突然,陸聞安折返,撈走了坑窪水泥上的那本古詩詞,喉嚨裡還是哭腔:“這本我還沒看過,下回還你。”
他眉間染着悲傷,胡同形成狹窄的空間,風聲更甚,他的格子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一個弧度:“陸聞安,你會出人頭地,會走出陸家村的。”
陸聞安沒看他,隻當他是安慰話:“謝了。”
誰也沒想到,這是兩人的最後一面。
雖然陸聞安身邊跟着的陸骁不這樣認為。
他形态還像個正常人,就是身體偶爾會被樹杈挂住:“陸聞安,你不能見死不救!”
他沖她大喊:“我被卡住了,我被卡住了!”
陸聞安沒擡頭,站在樹下等他:“惡作劇經常玩,就變成了老把戲,你真無聊。”
男孩可能也是覺得無趣,兩條細長的腿蹬了蹬,從樹上緩緩飄落,抓着陸聞安的衣角一起走。
陸聞安見他抓好衣角才繼續走路:“他們都說你死了,扯什麼鬼話嘛!你明明就在我身邊,隻不過會被風刮跑……你可得抓緊我的衣服,聽見沒?要是敢飄到天上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不要不理我,”陸骁的聲音一副委屈樣,表情卻笑得燦爛,“我隻有你一個好朋友,你不要丢下我。”
陸聞安提着菜籃子,現下正要往草莓棚趕:“行了行了,我怎麼會丢下你?我就你一個好朋友,寶貝你還來不及!”
陸骁罕見地沉默了,他癟着嘴嘟囔一句:“才不是。”
陸聞安:“怎麼不是?你看我現在不還是隻有你一個好朋友?”
陸骁:“你以後會遇到很多人,變得很厲害,身邊圍着一圈朋友。”
陸聞安:“你想象力挺豐富。”
他突然喊了她一聲:“陸聞安,嘉意姐姐去了很多趟阜江大橋……”
陸聞安:“那又怎樣?我們都找不到你的禮物。”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她是個善良的人……也許她就是改變你一生的貴人!”陸骁另一隻手戳戳她的背。
陸聞安嫌棄地輕踹他一腳:“你也真是搞笑,非親非故地,人家是你姐還是我姐?”
陸骁:“她和别的大人不一樣。”
陸聞安:“要不是我不能總去大橋,我肯定不會去找她。”
疾風越過樹梢,滿樹的綠葉抖動着,連成天地間的一首進行曲。初夏不久,褐苦的樹皮上已經停了不少知了,拉着嗓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陸聞安兩眼緊盯遠處的鄉道,全然不顧周圍的動靜。
忽地,像是察覺到了什麼,陸骁回頭,看見了正往村尾走去的女人。
“嘉意姐姐……”他的喃喃聲似是一聲輕歎,又夾着些許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