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嶺連忙起身作揖。
宋覓颔首示意,一本正經同他道出,他剛升任中樞,分管工戶二部事宜,近日翻閱工部卷宗,其中有幾處不明之處,希望傍晚能向他讨教一二。
李嶺在工部任職多年,汲汲營營,才不過五品,從來沒資格同他說話,更沒想到他居然會為這樣的小事找他,這“讨教”二字一出,李嶺自然受寵若驚。
而宋覓與他全程的交談中,面不改色,目不轉睛,仿佛真是為了公事而來。
唯有臨走前,他似是内疚休沐之日提及公事,對李家頗有打擾,便微傾下身姿,在居塵的鬓邊,遞去了他新得的彩頭,一籃子貢品櫻桃,果實碩大,色澤豔麗,鮮嫩欲滴。
“這個送你們。”耳畔響起了他熟悉的溫沉嗓音,居塵下意識擡起頭,四目交彙,他勾起唇角,柔和笑容帶着一點疏懶的意味,文質彬彬道:“切莫拘束,多吃一點。”
居塵臉頰登時如胭脂掃過,無可奈何地回想起那些,關于她與櫻桃的二三事。
眼看居塵一時沒有反應,李婉瑜生怕怠慢了他,連忙起身去接。
居塵見她想要拿走,伸手便去劫。
宋覓眼疾手快,從容避過了她倆一起搶來的手,最後嗒地一聲,将籃子直接放到了居塵桌前。
李嶺見兩個女兒似在人前失态,連忙上前鞠躬賠罪,宋覓保持着得體的笑意,搖了搖頭,說道無礙。
繼而,他若有若無盯着女孩被眼前那一籃子櫻桃封印了般的,一動不動的後腦勺,雲淡風輕道:“這東西也不是那麼難得,令嫒喜歡,本王再送就是,用不着互相争搶。”
“互相争搶”四字,格外字正腔圓。
居塵低着頭,隻覺得如芒在背。
要不說上輩子他倆能做對手呢。
這人,根本就是生來克她的!
李婉瑜見宋覓目光睨向居塵,語氣中略有幾分不明的嘲諷,還以為他是在幫她說話,一時間羞紅了臉。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宋覓的背影離去,直到徹底看不見後,怅然若失。
後面幾場賽事,蓬山王都沒再下場。
那線香旁邊一桌子金碧輝煌的彩頭,他分毫留戀都沒有,反倒像是特地為了那一籃子櫻桃而來。
日落西山,筵席漸散。
李婉瑜随在家人身後回去,回想起方才那一副高大英俊的身姿,仍有些魂不守舍。
她盯向旁邊居塵手上那一籃子櫻桃,突然好想把它要過來。可宋覓那一句“用不着相互争搶”印在她腦海中反複閃現,看似譏諷了大姐姐,實則也将她的搶奪之意徹底攔了下來。
他都說出了那樣的話,後期她倆如果還是傳出了争搶的事宜,那她在他眼裡,隻怕是顔面掃盡。
李婉瑜争強好勝又要面子,隻能眼睜睜看着李居塵把櫻桃占在手中,心中沮喪。
知女莫若母,吳姨娘回眸朝李婉瑜看了一眼,見她如此垂頭喪氣,面上不忍,鼓了鼓勇氣,跨步上前,同李嶺并肩而行,牽起了無憂的手。
李無憂見娘親跟了上來,笑逐顔開道:“小娘,爹爹剛剛答應我,回去也給我買一個藤鞠,我也想像蓬山王那樣厲害!”
吳姨娘摸了摸無憂的臉,眉開眼笑。無憂這一句,正合了她的心意。
吳姨娘順勢看向了李嶺,“老爺待會要去同蓬山王共事?”
“嗯。”李嶺微一颔首,面上的榮光遮擋不住。
李婉瑜跟在身後,聽見前邊父母談及了蓬山王,連忙将耳朵尖尖豎起,忍不住多走了兩步,緊跟其後。
居塵落在最後,默然聽着吳姨娘恭維父親,又誇贊蓬山王,最後狀甚感慨,小心翼翼将話茬落在了李婉瑜年已十六,正是着手相看好人家的時候。
“那蓬山王實乃人中龍鳳,不論儀表還是風度,都是無懈可擊。若我日後的女婿,能及他十分之一,妾也就此生無虞了。”
這份半真半假的暗示,旁人都能聽明白,何況是作為父親的李嶺。
而李嶺生平最愛顔面,自诩清流,并不擅作卑微之姿,更不願意巴結權貴,叫人譏諷他丢了讀書人的風骨。
廣平王世子擇妻,李嶺尚且能讓李婉瑜一試,是因為老王妃選兒媳隻看品行,不看門第,再而世子允雖背靠王爵與萬貫家财,在朝廷卻無半分實權實職。
同炙手可熱的宋覓,大不相同。
吳姨娘想讓李嶺去同他說親,李嶺一開始,當然是拒絕的。
可奈不過吳姨娘有李無憂這麼一個心肝寶貝的好幫手,回頭見李婉瑜眼眶發紅,一路拽着他的手左搖右晃,希望他可以成全一下二姐姐,就幫她牽一下線搭一個橋也好。
李嶺一見無憂同他親近,唇角的笑意持久不下,被他這麼哄了一路,腦門瓜子一熱,真就給應了下來。
“那我試試。”
廊口湧來一陣穿堂而過的風,将這看似硬邦邦的四個字從前方攜來,沖擊了居塵的耳廓,蓦然刺得她心口一陣發麻。
居塵隻能握緊櫻桃籃子,忍住鼻尖生出的一股酸澀之意。
如果宋覓非要看上李婉瑜……居塵也沒有辦法。
除此之外,大抵也是她沒有料到一向清高自傲的父親,原來會為子女操心。
居塵不由回想起自己前世被貶的那三年,李嶺除了覺得顔面盡失,沒有一絲多餘的關懷,更沒有想過如何通過一些人脈,讓她可以在下放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即便是溫氏試探問了一句,他也隻是冷冰冰地回:“難不成你要我為了她去求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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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塵悄無聲息地駛離了同他們一路的路線,獨自回到主屋中。
明鸾在屋中沏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靠近,連忙出來接她,見她提了一籃子櫻桃,皺眉道:“您不是不愛吃這個嗎?小時候我見集市有賣,一大早天不亮就去排隊給你買,結果全進了我的肚子裡。”
居塵遊神的思緒一下被她召了回來,薄露笑意,将籃子塞進她懷中道:“所以這回還是進你肚子裡。”
明鸾抱着籃子驚呼:“這麼多,我哪裡吃得完?這東西還可容易壞了,您這不是浪費錢嗎?”
居塵不緊不慢回道:“别人送的。”
“送的?還有這種好事?”明鸾神情稍霁,兩眼放光,撚出一枚,對着落日餘晖照了照,這品質,一看就是皇家貢品啊。
居塵望着她心花怒放的樣子,胸口的沉悶忽而散去不少。
明鸾咯咯傻笑了好半晌,半眯起眼:“那人送你的?”
居塵一噎。
她向來在吃食上最為挑剔,但凡是旁人送了她不喜歡的食物,她絕對會想方設法婉拒,不會帶回來。
能讓她不舍得拒絕的,明鸾迄今隻見過那一個人。
正因如此,明鸾又斂去笑意,不太高興起來,“他不知道你不喜歡吃這個嗎?”
居塵捏了捏她的蘋果肌,并沒有作答,隻交代道:“洗好了,分一半送母親屋裡。”
明鸾一聽,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她這明顯出事的神色,不由叫居塵肅然盤問,始知溫氏正在屋裡收拾東西,準備搬出主屋。
居塵進門時,她已經連妝奁都收好了。
在居塵的詢問下,溫氏神色赧然,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原來是父親下午來找她,說吳姨娘生無憂時難産,母子兩人身體一直比較羸弱,他想讓他倆趁這個機會多泡泡皇庭藥浴,調理一下身體,但藥浴隻有她們住的主屋有。
為了讓她分出院子,李嶺難得邀請她去他那兒住,溫氏答應了。
而她給居塵的解釋是,“我能怎麼辦,人家是李家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