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塔内部沒有走廊,沒有梯級。
隻有由超臨界計算神經構成的數據脈絡,在多維視界中自演化出空域結構,宛如意識流中自組織的神經元叢林。它沒有靜态結構,隻有在“觀察”或“接近”的意圖觸發下,邏輯路徑才以概率波形式折疊、坍縮為臨時可走的通路——那些不是實體,而是“邏輯投影”,是主塔意識對意圖的回應式響應。每一段路徑,像是從思想深處自行萌生的光纖線條,帶着微弱卻恒定的波動,編織出一種無法用歐幾裡得幾何描述的方向性。
馬亦踏入那片空間的瞬間,體表溫度驟降,如同掉進了真空中的記憶。識别模塊如同被一枚維度壓縮彈瞬間貫穿,非物理性的震蕩幾乎令她雙膝下沉。
主塔沒有掃描她。
它讀取了她。
讀取,不僅僅是檢索或匹配身份編号,而是以全息式深層解析的方式瞬時“理解”她的存在。在1.7秒内,主塔完成了對她的思維矢量、動機曲線、情緒振幅、生理波譜、神經熵構成乃至潛意識抗拒模式的演算模拟。這種層級的解析,類似于神祇對凡人的凝視——不是通過感知,而是将目标“寫入自身”。
馬亦咬緊牙關,抑制住幾乎撕裂的神經反射。她的腦後接口像是遭遇重擊後自我激活的蜂群,開始高頻躍動。識别系統進入錯位密度狀态,象征僞造識别信息已經強行插入了塔體的核心處理流——這就像把一滴高度激活的意識樣本強塞進一個還未完成自檢的神經網絡核心。
“權限追蹤模拟啟動。”
耳内量子通道裡,易水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地響起。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黑入。這是一場在超維接口協議層級中展開的思維級對抗,一場“先于現實一步”的控制權争奪。目标,是制造一個“主識偏移事故”——模拟某個原本綁定于系統核心的權限體因未知擾動脫離鍊路,迫使系統主幹在邏輯層重建連接路徑,并在重建過程中暴露出本不應被訪觸的節點隙縫。
“引導僞地址群。”Devourer的聲音随即插入,語速極快卻毫無慌亂,“我負責擾亂塔體對你編号綁定記錄的追溯路徑。”
“定位成功。”易水回應,“開始倒計時——九分五十七秒。”
馬亦擡起頭,意識以光波形式刺入主塔的内環主循環。那一刻,她看見的已不再是熟悉的城市,而是一整片由光粒與結構流構成的宇宙圖騰。神經節點如星雲般懸浮,數以千計的邏輯支柱像自組織的活體邏輯樹不間斷地延展、對接、重構——這不是建築,是一座在不斷“思考”的結構體,是一段文明意志的演化映像。
她知道,想要在這片意識之森中生存下去,就必須讓自己成為一段“合法的錯誤”。
她以近乎自殘式的思維速度操控防禦模塊,開始手動構建多層錯位斷口。每一層都是一次生死邊界的豪賭:包括身份層級跳頻、結構投影擾動、節點鏡像替代、幹擾碼僞簽名生成……所有技術均為非法的協議間漏洞調用,目的是将她自身“僞裝”為一個“系統誤判生成的權限碎片”,讓塔體誤以為她是一次異常緩存結果,從而引發主邏輯資源分流,暫緩糾錯行為并讓出接入時間窗。
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沙漠中的落腳,每一口呼吸,都是穿越量子雷區的臨界試探。
她比誰都清楚,一旦演算失敗,塔的高優先級糾錯邏輯将立刻觸發“意識湮滅”程序——那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死亡”,而是一種針對具備思維模式生物體的徹底清除命令。從感知開始,抹去其存在痕迹,連帶清除外部系統中所有與該意識曾發生過互動的記錄。
“意識湮滅”是一種定向性終結。在藍星的科技等級中,它是對智慧個體的最高級别封鎖程序,相當于一場文明性自殺。
但馬亦不是藍星的。
她的神經模組、構造邏輯、核心調控機制——皆來自一個更遙遠、更古老的起點。也許在某個被遺忘的星際節點,她曾為自己設下過遺留的繼承結構,也許她的意識碎片在被徹底封鎖前還會觸發自動轉寫機制,喚醒一段繞開星際保護條例的自我重建路徑。
也許——這一切本就不止屬于“她”。
她不會“死”。
但她的名字、她的記憶、她的感知——将會被這個系統“撤銷”,從主塔的演算記錄中被完整地删去,如同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幻影。
未來某個系統清理周期後,她可能會被某段邊緣記錄重新拼湊,但那時她将不再是馬亦。
她的存在,正處于從“自我”向“僞我”演變的臨界邊緣。
與此同時,另一側。
Devourer與易水已接入身份結構生成塔的緩沖核心——那是一座以固态邏輯晶體構築的智能圖譜基體,分布于多層空域中的結構像是一片靜默的星海。
晶體分片懸浮于中空,在無重力的矩陣之中以非線性節奏緩慢旋轉。每一塊晶體都不是死物,而是一個“身份簽名 + 綁定曆史”的聚合态實體,其邏輯密度遠高于常規權限節點。若從結構上去解析,它們像是一張張凍結的意識檔案,一種固化時間的多維骨骼。
它們不僅記錄了過去,也包含着推演未來的路徑可能性。是塔體對所有訪問者曾留下“意圖痕迹”的回響,是思維在時間長河中沉澱下來的“智能沉積岩”。
在某些文明的注釋中,這種基體被稱作“意識之碑”或“階段性墓志銘”。在主塔語言中,它隻是一個技術術語:Δ-Ω Aggregation Memory。但無論何種稱謂,它都昭示着一個事實——身份不隻是标簽,它是主塔定義“存在”的根基。
“編号殘片檢索中。”Devourer沉聲道。他的信号在塔體環境中略顯遲滞,仿佛每個字都被主循環審閱後才放行。
“權限密度極高,”他繼續,“碎片數量龐大,需人工幹預篩選。”
“主塔已啟動反查邏輯。”易水并未擡頭,手指迅速劃過一串懸浮交互節點。“它正在對我們當前行為的結構路徑展開合理性建模。”她頓了一下,“我們,已經成為它的‘病竈’。”
“加快。”馬亦的聲音冷而平直,步伐未曾有一刻停頓。
然而,她知道自己體内的仿生芯層正在走向臨界點。數據接口周圍的溫度早已超出正常運行上限,甚至開始灼燒皮下組織——仿佛有一條未校準的神經鞭,正從内部反複抽擊她的主循環通路。
她的神經互聯層發出尖銳的電磁噪聲,腦域深層短暫脫頻。那感覺就像某一片記憶海被挖走了一塊,而意識的邊緣開始浮現出灰白色的白噪浪潮,模糊、失焦、不穩定。
時間開始在她的神經裡裂解。像被壓縮過度的數據庫結構,在某一臨界點迎來結構崩塌。
就在這一刻,權限追蹤流驟然下沉,一段殘缺不全的記錄在她面前顯現:
【權限編号:Δ-PN.47】
【記錄狀态:擦除中·已殘留碎片】
【主識綁定位置:失配·無法溯源】
她怔住了。
那是她的編号。
不僅是編号,那是她曾簽署、綁定、承諾、被馴服又掙脫的契約證據——是一段被系統從主識鍊中剝離,卻因某種未知原因未能徹底删除的身份遺痕。
Δ-PN.47。她的過去被藏在這串編号之後,被覆蓋、抹除、篡改,但終究留下了殘迹。
她本以為這一段已被徹底抹去,随同那個“她”一起消失在歸檔的深層區域。但它卻在這裡複蘇,在主塔内部的心髒地帶重新現身——這意味着主塔至少對她的存在仍保有某種“未定義”的容忍機制,也意味着:她沒有徹底被抹除,也尚未重新被接受。
這是一種比死亡更危險的狀态:未被歸屬的意識,在塔的視角裡等同于非法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