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最後一記敲擊聲響起,段呦呦手腕微轉,将兩本攤開的賬簿一齊合上,窗外的天光晃得她眼底一陣酸刺。
癱在椅子上,倦意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将段呦呦包圍,眨眼間,眼皮就沉重得再也掀不開了。
“小姐——”,不知何時出現在書房的金針驚呼一聲,急忙要出去喊人,卻被金線一把拉到了門口。
“噓”,金線将門掩住,“小姐睡着了,别再将她吵醒。”
“這,你怎麼知道?”,金針不放心,悄悄又探頭往裡看。
“你細聽,”,金線站在金針身後,“是不是呼噜聲?”
金針轉過頭,和金線對視一眼,瞬間樂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姐打呼噜了。”
“好了,小聲點兒,過一會兒再叫小姐起來吧。”,金線輕點了一下金針抖動的肩膀。
此時天光大亮,早集還沒散去,銅駝街熙熙攘攘,人們一張口就冒出滾滾白霧。一排排開着竈火的鋪子,更是一陣接一陣地釋放熱氣,整條街都熱氣騰騰的。
“在大梁都城,就沒見你消停過。”,吳江坐在段十七對面,笑着打趣他。
吳江是兩年前才和段十七碰上面的,之前有幾次聽閣裡其他人對他的誇獎,但一直不見其人。直到兩年前去江南完成直簽令時,偶然遇上了段十七,兩人這才開始相識至今。
“都城熱鬧。”,段十七認真地吃着面前的雲吞,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吃的也多。”
“哈哈哈”,吳江笑着,“那你去平陽鎮不得憋得慌,那邊又荒涼又貧苦的。”
段十七不急不慢地咽下嘴裡的湯水,而後才回複他,“整日忙着沒空想這些。”
段十七很快吃完了碗裡的雲吞,看着熱鬧的人群,穿着或華麗或簡單的厚衣,在人流裡交錯穿行,在一家家商鋪前仔細挑選要帶回家的貨物,平凡又溫馨。
吳江順着段十七的視線,也默默注視他們,“唉,這世道真是不公平。”
段十七看得入了迷,一時沒有反應。
“江哥,我再去轉轉。”,段十七看着遠處起身離開,桌上留着一串銅闆。
“哎——”,吳江看着少年的背影,“都說了是我請你的。”
吳江和段十七認識兩年,除了淺顯的交談,并沒有過多的聯系。段十七看着寡言良善的模樣,真接觸起來,總隔着一潭湖水似的,看着小,卻也跨不過去。
走遠的少年沒有回頭,估計是嘈雜的叫賣聲隔絕了身後的聲音,隻管向前走着。
相隔不遠處,段呦呦正笑着從一家米鋪出來。
“孫掌櫃,您就别送了。”,段呦呦小心地扶着一把年紀了,還固執不已的老頑童,“您年紀大了,要仔細點身體才是。”
孫掌櫃看着段呦呦長大,把她當自家孫女看,每次段呦呦來都愛找她打趣。
小時候被逗急了,還能看見段呦呦發脾氣,如今,倒是少見咯。
段呦呦一路被他送至馬車邊,臨上車前回頭又囑咐一句,“孫掌櫃,那我就先走了,您慢些回去啊。”
隔着簾子看見他被孫子攙扶回去了,段呦呦才靠着墊子坐下來。
“小姐,那孫掌櫃還說,下回給您看他抓的大魚呢。”,金針說完,還在一旁吸着腮模仿起孫掌櫃的語氣來了。
“噗呲”,段呦呦被金針逗得忍不住笑出來,累得和金線靠在一起。
段呦呦上午休息了一陣,又被金針金線的巧手收拾打扮了一番,貼完花钿描細眉,敷完粉腮梳雲鬓,襯得少女宛若神氣靈動的芙蓉花仙,笑起來喜氣洋洋的,在老人家眼裡活脫脫一個行走的福娃。
馬車出了銅駝街後一路沿江走,約走了三刻鐘就到了大梁都城最大的渡口,也是大梁唯一一座建在内城的渡口。
都城内城寸土寸金,商鋪貨行緊鄰相接,愣是在這樣一排排鱗次栉比的魚腹中擠出一塊水岸遼闊、埠頭連天的空地,來修這臨江渡口,大有豪華不羁的猖狂姿态。
段呦呦下了馬車後,徑直向裡邊的第二排停貨木倉走去,那邊站着一位烏衣少年,高高的肩背上挂着一條半濕的汗巾,腰腹旁的衣衫被一條青色的布巾緊緊勒住,透過那緊貼在腰身的衣料能隐隐看出少年身上蓬勃的力量感。
“王管家,貨都收完了嗎?”
眼前的十八歲少年是段府新上任半年的王管家,勤奮踏實,學東西也認真,就是經驗還不夠多,讓老王管家放心不下。老王管家老來得子,隻怕自己不能再多教他一些。
“小姐”,王管家轉身恭敬的回答,“還差一批香料,還要兩刻鐘才能卸完。”
“好,你先忙去吧,我再看看。”,段呦呦沒再占着王管家的時間,他得去盯着貨。
都城渡口不等貨船,到了時間,管你船上貨物人馬運沒運完,都得離港開走。要是不小心誤了時間,那就自個兒到空曠的江邊候着吧,等什麼時候貨輪排空了,再開進來繼續卸貨。
年關将至,許多商鋪都忙着存貨,渡口的貨船比平時還要多上一倍,要是這會兒誤了時間,還不知道要等船上香料爛了幾番,才能再次輪上一次渡口排空的機會。
段呦呦在周圍走走停停,一邊檢查自家貨物的損耗情況,一邊觀察其他倉位的貨物,悄悄記下他們的備貨量和貨物種類。做生意嘛,講究的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段呦呦一邊看一邊盤算着到時候上貨的順序和時間。
渡口臨江近海,又恰逢臘月,時不時有寒風吹過,段呦呦轉了幾圈下來臉頰被吹得僵紅。
“啊啾”,一個噴嚏脫口而出,激得段呦呦眼角冒出一滴淚花。
“小姐,我回馬車上給您拿件鬥篷下來。”,金線擔心段呦呦着涼,說完就小跑着去将鬥篷拿來,内裡是毛茸茸的一層兔毛,輕便暖和。
段呦呦看了下周圍,還有幾個段家的夥計在這等着,就打發金針金線先回馬車上等着了,“這邊也沒什麼事,你們也不用平白在這受寒了,我再看看就回去。”
金針金線說什麼也不同意,最後隻好再拿下馬車裡僅剩的一件鬥篷,兩人輪流在渡口陪着段呦呦。
“小姐,你看!”,金針突然指着中間那個貨倉叫道,眼神緊張地盯着那處。
段呦呦順着金針指向的方向看去,是一條瘸了腿的小黑狗,正悄悄的從貨倉裡叼出一條狐裘腰帶,兩條前腿顫悠悠的,動作極慢。
小黑狗正處于頂風作案的生死一線間,沒有發現自己的邪惡行徑同時暴露在三道視線之下。
段十七站在第一排貨倉的拐角暗處,無聲的看着小黑狗,眼神晦暗不明。
不知道小黑狗之前在這堅持了多久,在段呦呦眼前咬了好一會兒,也沒把那塊腰帶從破口的布袋裡拖出來。
“嗚嗚~”
小黑狗顫抖的前腿終于打着顫軟了下來,輕飄飄的趴在地上,卻也沒松開咬在嘴裡的狐裘,小圓腦袋就這麼被垂挂在布袋外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