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有一些話我回去後再和你說,但你聽完有什麼不開心的也要和我說,如何?”,段呦呦給自己留了點後路,回去後十七要是不開心了,她也能及時拿出米糕賠個罪。
“好”,段十七還是一副好說話的樣子,段呦呦怎麼商量他怎麼來。
看他這樣,段呦呦心口一陣陣冒着熱氣,更于心不忍了,打定主意回去就要和他說清楚。
“沙沙——”,内裡的竹簾被卷起。
“程叔,是這位小姐找您”,店小二從裡面走出,身後跟着一位臉上還壓着幾條線痕的中年男子,步子虛乏,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段呦呦挂着笑和他打招呼,“不知掌櫃的貴姓,本家姓段,我們是來珠玑做生意的商隊,想來和您談一筆大買賣。”
“咳咳,免貴姓程,段小姐叫我程叔就好,我這就是個湊錢過活的小鋪子,也不講究這些。”,程掌櫃擡手拉正歪斜的衣領,黃黑色的粗糙手指并排伸出又不好意思地握回去。
“那程叔也别和小輩客氣,喚我呦呦吧。”
“也好,也好,那要是不嫌棄,咱們就進堂屋裡坐坐,聊聊生意也好,做不成也沒事啊。”,店裡沒什麼人手,程掌櫃招手讓小二留在外邊看鋪子,獨自招待着段呦呦幾人到後邊喝茶去了。
“來這兒坐着,我去給你們取些茶點。”
程掌櫃手腳利索,一進屋就熟練地招呼着幾個少年人落座,淳樸熱情地招待他們,硬是倒騰出幾盤保存良好的瓜果,直到被王管家拉住才停下手上的動作。
“程叔,我們今天看了一圈,鎮上鋪子開得少,也就幾家米鋪還在做買賣,能和您打聽打聽這有何緣由嗎?”,段呦呦坐在程掌櫃手邊,順勢給他遞上一杯熱茶。
“唉——”,程掌櫃未語先歎,看着這幾個年輕的外鄉人愁眉道,“不瞞你們說,珠玑這幾年壓根兒就不适合做生意,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哪還能花的出錢,你們在這耗着還不如往其他地方走,總比這賺得好。”
“原來如此,還好街上還有幾家米鋪開着門,不然我們也不知道去哪采買糧食了。”,段呦呦憂心忡忡地低着頭道,愁得喝不下半滴茶水,把初來乍到、涉世未深的少東家演得活靈活現的。
“珠玑别的沒有,米鋪肯定是有的。”,程掌櫃垂着眼歎道,一口濕炒花生一口茶,倒像是在是飲酒消愁。
王管家摸了下嘴角,也跟着放下茶杯,焦慮地問道,“程叔,我們剛剛去看了其他米鋪,店裡糧食都不多,不知道能不能在您這多買一些,我們商隊有十來号人這幾日總吃不飽,要是能多備些就好了。”
話裡雖摻了謊,但缺糧食卻是真的,昨天說好了要給村民分米糧,光段呦呦後面備的那些還不夠。
同樣的話,要是像段呦呦剛剛那樣說出來可能就顯得嬌兒失慮、處事不周,長輩幫襯一些也就能過去了。
可王管家一副人高馬大、樸實勤勞的模樣,一提到沒飯吃這個問題,加之老實可憐的語态,那實在是慘得非同一般,可憐委屈的餓漢子形象一下就勾出了程掌櫃過往辛酸的回憶。
“娃子,我也知道你們前些日子辛苦,你既叫我一聲程叔,我也不會叫你們餓着肚子回去。”,程掌櫃太知道饑不裹腹是什麼感覺了,看着王管家喊餓的模樣,竟紅了眼眶。
倒是個性情中人。
饒是跟着段家各掌櫃學了好些場面話的王管家,雖說體會不到程掌櫃言語間的個中愁苦艱難,此時也有些動容,臉上的笑僵着,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連哭帶笑地看向段呦呦。
也是頭回在王管家身上看見“鐵漢柔情”這四個字,段呦呦心裡又堵又無奈,柔聲道,“多謝程叔慷慨相助,有了您的援持,王管家和商隊裡的兄弟們也能好好吃上飯,出門在外,多虧了您的幫助,不然我們還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大麻煩。”
轉頭又給王管家把茶滿上,“來,多喝點,多喝點就不那麼餓了。”,順手還給他遞去一小把南瓜籽,幫他把可憐的形象立得更深些。
看着程掌櫃好不容易把那一把縱橫的老淚抹去,段呦呦才試探着開口問道,“不過程叔,我們剛剛看鋪子裡的米面也沒多少了,這樣的買賣會不會太難為你了?”
“娃子們,叔這米鋪還能堅持到現在,自有我的法子,你們也别擔心。”大抵是交過心,程掌櫃也沒先前那般緊促了,拍着王管家的肩膀保證。
何況段呦呦他們在珠玑四處收珍珠的事,程掌櫃也有耳聞,一般外來的商隊要是顆粒無收估計早就走了,他們還堅持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程掌櫃早年也是辛苦闖出來的,在平溪的時候又是推車賣貨,又是跑堂運糧,早起貪黑的熬了十五年才熬出如今一個小小的米鋪。他這些年越活越清楚,堅持這個品性,在利益的流動中有多考驗人,尤其是看不見希望的堅持,更是難得。
早些年,程海還隻是個老實的笨孩子,别的門道他也摸不明白,隻知道看着眼前的目标,力往一處使,誤打誤撞一直做了十多年。如今他要是再去做,未必還能做得下去,手上有了點錢财,這些年也被利益的取舍磨磋得失了勇氣,甜頭一旦離得遠些就容易怠慢。
眼前的幾個娃子看樣子就知道不是小門戶裡出來的,但在這貧苦的珠玑還能安靜待得下來,身上還帶着那股子不計得失的勇氣和堅持,倒是和年輕時的他有幾分相似——年輕無畏。程掌櫃不知道真正的大戶人家是怎麼教養娃子的,但他們這樣的倒是讓人喜歡,心性幹淨,也夠有耐性。
能幫一把的,他也願意先幫着,就當是幫當年的自己。
“程叔,那呦呦就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段呦呦這一杯敬得不含半點假意,一來,她手裡的糧未必夠用;二來,她能感受到程掌櫃話裡的誠意和幫扶。
“程叔,我也敬您”,王管家也跟着倒滿茶杯,行禮敬茶。
段十七也舉杯喝了口茶,不過目光卻是落在段呦呦和王管家的你來我往之間。咽下這苦得發澀的茶水,段十七發現,自己和段呦呦之間隔着很遠的距離,這些距離不是山海,是生活。
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裡摻着渴求,他們一定有很多次同樣的經曆,這些點滴默契是在段十七看不見的那些年裡養出來的,渴望而不可的那些年。
在那些年裡,段十七隻知道怎麼将對面的敵人打倒,怎麼強撐着從死境中死裡逃生,怎麼一點一點抽絲剝繭的完成任務……可這些枯燥無趣的日複一日,都與段呦呦的生活豪不相幹。
越想,那股被抛棄的無助就越清晰。段十七僵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遊刃有餘地和程掌櫃交流,适時地流露出苦惱和單純。感知她的情緒,猜測她的想法,這些不夠。
隻是遊離在她的身邊,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