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是逐漸深沉的暮色,跑道上導航燈像星辰鋪向遠方。
張明夷身體微微前傾,胳膊支在寬大的扶手邊緣,“學姐,你是在哪兒學的武功啊?推薦一下,我也想學。”
周星星陷在座椅裡,指尖無意識地撚着座椅邊沿溫潤的皮革縫線,目光似乎飄回了很遠的地方,“你們師父也教過你們吧?我記得在夢裡跟季小道長大師打過一架,他身手也還不錯啊。”
“師父就教了些防身的,但那天你砍怪物的時候,使得那些劍招我們都沒學過,太帥了。”
“教我武功的師父叫陳無鋒在洛迦山上的普濟寺,他不用手機,所以我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洛迦山。”
張明夷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下意識拔高了點聲音,“就是那個觀音道場?逢年過節就人山人海,還要乘船過去的洛迦山?”
“嗯呐,說起來我能當他徒弟,也算蠻有緣分的。初一暑假那年,我被我爸我媽和我外婆帶去洛迦山拜觀音菩薩。那天上島後沒下雨,但是霧挺大的。自我記事以來,我們基本每年都會去一趟洛迦山,真的每次上島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霧,比每次你柳七師叔出場時的霧還大。”周星星講着講着,話鋒一轉,“說起你師叔,你學習功課沒?”
張明夷痛苦面具,“學姐,你還是繼續講你和你師父的故事吧,你一提到我小師叔,我就害怕......”
她被張明夷的面部表情逗笑,笑了好一陣才停下,“那天霧超大,兩米開外就已經人畜不分了。我雖然去過很多次,但是不記路。我外婆左拐右拐,帶着我們走進了一個庭院,黃牆黑瓦的,跟我們常去的真如寺基本沒差别。我師父見有陌生人來,迎上來時,霧散了,但是開始下起了大雨。”
“哇哦,有那種命中注定要相遇的感覺。然後呢?”
之前不知飄哪兒去的顧易飄回周星星身邊,自然的牽起周星星的手十指相扣。
張明夷表情驟變,他分明記得七天已過,都第九天了吧,他倆怎麼還牽着手呢。
周星星沒意識到任何不對,“然後師父就把我們招呼進屋避雨了。我外婆比較健談,隻要話茬子一打開,什麼家底兒都能倒出來。天南地北聊了會兒,她就把我在家門口差點被猥亵的事講了出來。我師父說他剛好開了個少兒武術班,有些孩子在他那兒學了好幾年了,可以讓我也留下來學一陣子,吃住都包。”
張明夷聽到“差點被猥亵”這幾個字表情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恢複了尋常模樣,“看學姐你的身手就知道你師父肯定是個高手高手高高手。”
“那是~”周星星擡眼,眸中帶着對師父的驕傲,随即又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就是命稍微苦了點。”
張明夷:“此話怎講?”
周星星的目光轉向舷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偶爾閃爍的地面微光,笑着問,“看過餘華寫的《活着》沒?”
“那當然,高中就看了。”
“我師父的經曆跟裡面的男主福貴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明夷倒吸一口冷氣,“這麼誇張?也是親人團滅,就一個人活着嗎?”
周星星緩緩搖頭,“師父的女兒,海钰姐,她在洛迦山的海月庵裡當尼姑。有天照例來幫忙燒飯,我在旁邊幫她添柴火,她忽然就開始跟我講起了無鋒師父的過往。師父在很小的時候,被親生父母丢在普濟寺的大門邊上。寺裡的老和尚發了善心,把他抱進寺門,一口米湯一口粥喂大的,也教了他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等到十八歲那年,老和尚讓他下山還俗去。說他在島外有一段屬于他自己的緣分在等着他。”
張明夷聽得入了神,眉峰微蹙,頻頻點頭,鼻腔裡發出低沉而專注的“嗯嗯”聲,整個人都陷在故事鋪開的命運褶皺裡。
周星星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講述既定宿命的塵埃:“接着就是老生常談,師父他剛離開洛迦山,踏上對岸不久,就遇上了他這一生認準的那個人。一切快得像被命運推着走,戀愛、結婚。他老丈人有片不小的果園,正缺人手。師父力氣大,人也實在,幹活沒半句閑話。老人家看他是真心待閨女,也真心愛這份土地,就把果園完全交給他打理。”
“那幾年,果樹長得茂盛,老婆也生了孩子。他們先有了一個女兒,五年後,又添了個兒子。可惜老婆在生兒子是羊水栓塞去世了。三人相依為命,姐弟倆感情很好,日子過得也還算幸福。海钰姐十八歲那年出嫁了,弟弟吵着鬧着不肯吃分家飯,說為什麼姐姐結婚就要分家,他不想跟姐姐分家。”
張明夷聽到這,他這個爹不疼娘不愛弟嫌棄的人,露出了羨慕向往的神情,“他們姐弟的感情好好哦。”
然而,周星星接下來的話語,如同黑暗中精準刺出的冰錐,沒有絲毫猶豫,瞬間将這暖意凍結:“誰承想,就在姐姐回門的當天,弟弟失蹤了。”
“是離家出走去找姐姐了嗎?”
“不,是被果園裡一個又懶又不求上進,還貪心的員工綁架,把弟弟帶到外地殺了。”
周星星能感覺到一旁的顧易瞬間繃直了脊背,那隻牽着她的手猛地攥緊。
“兇手捅了弟弟二十多刀,殘忍至極。可在這件事沒發生之前,師父對兇手可謂是仁至義盡,即便兇手偷懶,不工作,師父也給他工費。隻是有一次,師父真的受不了了,兇手整整一周都沒幹活,還找他要工資,他不肯給,兇手懷恨在心......”
“簡直喪心病狂!”張明夷的咒罵帶着嘶啞,胸膛劇烈起伏,“後來抓到兇手沒。”
“那個年代沒有那麼多監控,信息傳播的速度也很慢。師父和海钰姐根本不知道弟弟已經去世了,他們報警,警察叔叔立案,可是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長,他們擔心弟弟的生命安危,兩人分頭行動,不停的在各地奔波尋找弟弟。在這期間,海钰姐差點被騙被賣,丈夫也與她離了婚。五年後,警察叔叔通知他們去粵東領屍體,他們才知道弟弟......”
“師父幾乎是一夜白頭......警察叔叔問師父有沒有什麼仇人,師父人那麼好,哪來的什麼仇人。仔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可能跟他有過結的兇手。”
“真是鬥米養恩升米養仇。”
“警方也暫時找不到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師父和姐姐四處打聽,終于在離她家僅僅幾十公裡的村子裡找到了他。那兇手改名換姓,還做上了大老闆。你看這個世界多奇怪,壞人自私貪婪,日子不僅過得很滋潤,還活得沒有壓力。”周星星的語氣裡充滿了極緻的荒謬和憤慨。
顧易的呼吸陡然加重,緊鎖的眉頭下,眼神沉得像化不開的墨。
“兇手在村裡承包了一個魚塘,海钰姐日複一日地在那魚塘邊蹲守。她想總有一天能等到他的出現。等待的日子枯燥乏味,她每分每秒每時每刻都用在想弟弟上。”
“某一天,一個陌生男人出現了。海钰姐沒過多猶豫加上了這個男人的V信,她懷疑這個男人就是兇手。師父真想馬上把兇手弄死,可如果他殺了兇手,法律也同樣會制裁他,到時候,就真的隻剩下海钰姐了。”
“于是,為了能将他繩之以法,海钰姐與兇手網聊了兩年,使其放松戒備,終于,一次聊天時,兇手主動告訴海钰姐,自己改過名。她立即将這線索提供給警察叔叔,潛逃7年的兇手終于被警方逮捕。”
“......唉——”張明夷胸腔裡翻滾着千言萬語,對兇手的憤怒,對海钰姐的敬佩與同情,還有對命運不公的控訴。可他張了張嘴,最後隻化為一聲歎息。
“喪子之痛本就沒有幾人能承受得住。師父重情重義,更是夜夜以淚洗面。在他與海钰姐追兇的幾年間,網絡信息迅速發展,他們的案子在網上發酵開來,看着許多網友不譴責兇手,卻在一味的責怪他,他也開始自責沒能看顧好弟弟,也曾想過一了百了。”
“幸虧他有一天忽然想通了,他丢掉手機,帶着海钰姐回到了洛迦山......”
兩人一魂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隻有引擎持續而穩定的轟鳴在遙遠的背景裡沉悶作響。
正襟危坐的張明夷像是才想起來靠回椅背,“我想師父和師兄們了。”
“你不是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嘛?”
他臉上立刻漾開明亮笑意,轉過頭,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周星星,“嘿嘿~是呀~”随即,他又帶着點小心翼翼的好奇問道:“學姐你還會去洛迦山找你師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