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太子的那批人,筋骨如北地孤狼,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那股兀魯部族獨有的粗犷與悍勇,周正絕無可能錯認。
為了揪出幕後黑手,太子決定以身作餌。他隻帶着最信任的周正,以及數百名潛行匿蹤的暗衛,悄然踏上了前往狼山隘口的險途。
線索,定然就埋藏在赤野邊緣的那個小鎮裡。
暗衛們早已潛入小鎮,隐沒在街市人流中,化身為商販行人。太子與周正則稍作喬裝,一進鎮便“不慎”露了破綻,四處打探是否有人認得“蘇合”此人。
暮色四合,兩人隻得投宿鎮中那唯一可見的客棧。店小二面露難色,搓着手道:“二位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隻剩一間房了。”
太子聞言,渾不在意地擺擺手,目光随意地掃過身旁局促的周正,輕描淡寫道:“無妨,孤......我與周卿湊合一宿便是。”
那“孤”字險些出口又被咽了回去,卻足以讓周正心頭猛地一跳。同睡一榻?與儲君?
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亵渎!
進了屋,周正幾乎是屏着呼吸,背對着蕭承安,手忙腳亂地和衣就要直接躺下。他緊貼在床沿最邊緣處,留出大片空地,生怕沾染了半分太子的尊貴氣息。
身後傳來衣物窸窣的聲音。蕭承安褪去了鬥篷和層層外衫,隻着一身絲滑的月白裡衣,身形舒展地躺下。
周正全身僵直如鐵,緊閉着眼,努力維持着均勻的呼吸,仿佛已經睡熟。突然,一隻手臂帶着太子身上清冽微暖的氣息,毫無預兆地橫過他的腰際,輕輕地攬住了他。
周正頓時如遭雷擊!每一個毛孔都瞬間炸開,血液不受控制地湧上臉頰,耳根燙得像要燒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弓起了背,想把自己縮得更小,緊繃的肌肉透露出難以言喻的抗拒與僵硬。
頭腦一片混亂,連呼吸都忘了如何繼續。
蕭承安似乎能感到掌下那具身體的僵硬如石,一聲帶着慵懶戲谑的低笑貼着他的耳後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脖頸。
“周卿,繃得這麼緊做什麼?”那手臂甚至惡作劇般地收攏了一點,将他更往懷中帶了帶,清越的嗓音帶着明顯的調侃,“放輕松些,你我都是男人,怕什麼?難不成孤還能吃了你?”
這理所當然的語氣,紮在周正心口最敏感的那點惶恐上。
正因為他清楚彼此都是男人,這逾越君臣界限,貼近到能感受彼此呼吸體溫的距離,才更令他如墜冰窟又氣血翻湧,深覺自身污濁,半分不敢玷染了那如月中清輝般皎潔尊貴的存在。
那“都是男人”的解釋,在此刻的情境下,非但沒有寬慰到他,反而像一層迷霧,将他更深地籠罩在驚惶羞赧的深淵裡。
那一夜,周正幾乎未曾阖眼。他身體僵直,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發痛,屏息凝神間,黑暗中太子的每一次平穩呼吸都像鼓槌般重重砸在他耳膜上,與他胸腔裡擂鼓般失控的心跳震耳欲聾。
這份感覺他隻在營中聽聞過,軍中漢子們聚在篝火旁,臊着臉壓低嗓子描繪的那種,隻有面對心儀女子才會有的,火燒火燎的悸動與渴望。
可現在,這份合該對女子升起的心思,是高卧在他身側的當朝儲君......
一股深重的惡心與恥辱感瞬間攫住了他。周正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的刺痛去淩遲心頭那份大不敬的妄念,一遍遍唾棄着自己肮髒不堪的靈魂。
天光在煎熬中刺破窗棂。
翌日,兩人繼續在鎮上如履薄冰地探訪查證,線索最終指向了鎮上最為光怪陸離的所在。
一間名為“尋芳閣”的青樓。
推開那扇描金繪彩又透着腐朽氣息的大門,濃烈的濁浪便撲面而來。
劣質酒水的酸腐,豔俗的脂粉味,汗液與排洩物若有似無的惡臭,窒息般彌漫在昏暗暧昧的暖色光影下。
周正擋在太子面前,不想讓他看見這些腌臜畫面
可瑟縮在角落,眼神空洞如受驚幼獸的稚齡少女們還是冷不丁闖入了蕭承安的視線。
她們身上衣衫單薄且破爛,不合身的衣物勉強蔽體,露出胳膊、小腿或脖頸上清晰可見的青紫瘀痕,結痂的鞭印,烙鐵燙傷後猙獰的疤。頭發大多枯黃打結,沾着泥垢和不知名的污穢,其中幾個年紀更小的,頭發甚至被粗暴地剪得如同狗啃。
她們的眼睛,全然不是孩童應有的清澈明亮。一雙雙本該充滿好奇和靈動的眼睛,此刻空洞麻木,找不到焦點,對周圍令人作嘔的喧嚣毫無反應。
偶爾有驚鴻一瞥掠過眼前的身影,那瞳仁裡立刻湧上驚弓之鳥般的恐懼,将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頭顱幾乎埋進膝蓋間不住地瑟瑟發抖。
嘴唇幹裂起皮,有的甚至被咬出血痕,無聲地訴說着長久的饑渴與無聲的啜泣。
側耳細聽那偶爾不可抑制的抽噎間,口音駁雜得令人心驚。
有西南邊陲軟糯的方言碎片,有北方生澀粗砺的腔調,甚至......竟有人來自那天子所居的帝都宸極。
女孩們越是楚楚可憐,反而詭異地挑動着那些挑選的男人們的神經,激起他們審視獵物時最陰暗的欲望。
蕭承安周身氣息驟冷,眼前的景象早已超出了他們此行“追查刺殺線索”的預期。一股寒意刺骨的不詳預感,帶着滔天巨浪般的重量,狠狠拍擊在兩人心頭。
事情的發展,豈止是不對勁?這分明是一場将觸手深入九阙,吞噬無辜的彌天巨惡!
将帳内,空氣凝滞如冰。周正面容冷硬,親自操刀審問被暗衛反綁跪地的老鸨。昏黃的燈光在她驚恐失色的臉上搖曳。
刑具的寒光與太子眼中醞釀的風暴相映。
随着老鸨竹筒倒豆子般的哭嚎式招供,一個令人齒冷的黑暗真相緩緩展開。
原來,湧入“尋芳閣”的這些面黃肌瘦的女孩,并非全是被強擄而來。他們震驚地得知,其中相當一部分,竟是她們的親生父母親自送進來的!
而這買賣背後的魔鬼邏輯,更令人作嘔。這些女孩,是專門提供給駐紮在邊鎮的兀魯士兵的“解渴”工具!那些茹毛飲血的草原蠻兵,不知從何處聽說了古庸國女子肌骨瑩潤、體帶異香的荒誕傳說,貪婪之心被點燃,不惜開出令常人瞠目的高價。
消息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有些兀魯士兵的頭領,出手闊綽得吓人,”老鸨抖如篩糠,“他們甚至會以數倍高于常價的價格,從青樓直接買走看中的女孩,說是要帶回他們的草原部落去‘珍藏’......”
這血腥的利潤,催生了一條盤根錯節的産業鍊。巨大的金錢誘惑如同魔鬼的低語,腐蝕着人心。在赤野及其周邊的州府,一種隐秘的“發财門路”在窮苦人中悄然流傳:“把适齡的女兒送去赤野的‘那幾家’樓子,能換一家子幾年的嚼谷!”貪婪戰勝了骨肉親情。
“那麼,”周正聲音淬着冰,“是誰,把這些吃人的‘好路子’,散布到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宸極,甚至更遠地方去的?”
老鸨的回答揭示了更深的黑暗:“活躍四方的行腳商人、镖局的趟子手、甚至那些往來驿道傳遞‘貨品’的走私販子......他們不僅運送人,更運送消息!每到一地,就在暗街陋巷的酒肆茶館裡,裝作酒後失言,或是在賭坊牌桌上‘無意’透露,‘赤野那邊,有人專門重金求購年輕姑娘。’”這些人就是罪惡的傳聲筒,用金子鋪就的路把無辜者引向地獄。
但這龐大的罪惡機器絕不僅僅靠奸商運作。冰冷的重錘落下,有些州縣的胥吏,乃至品級不低的官員,也成了這血宴上的食客!
他們或利用職權包庇縱容人販子過境,為其開具僞造路引;或在事發後将受害者的申訴壓下,甚至直接充當地方上拉攏生意的保護傘。那些絕望的父母收到的血淚錢中,也許就有一部分變成了官袍上的織金滾邊......
至此,一條完整的黑色鍊條顯現:源頭是無恥的流言炮制者,可能來自兀魯軍内部的荒淫趣味;驅動是貪婪嗜血的兀魯軍需買家;精幹高效的人販網絡,收買、運輸、傳播信息;地方上被暴利腐蝕的胥吏官員,提供保護、僞造身份、彈壓反抗。
最終堕入深淵的,是被貧困蒙蔽,被貪婪吞噬的無知父母們以及無辜的少女們。
被親人推進火坑,或隻是走在路上被莫名其妙擄走,再被異族如貨物般買賣羞辱。她們的哭聲被赤野喧嚣的市井淹沒,她們的哀傷比不過叮當作響的銀錢。
這絕非孤立的罪惡,而是一場由金錢點燃,被多方推波助瀾的滔天罪行。而所有知曉内情的平民,都仿佛身處一座無形的煉獄,四周是吞噬骨肉的黑暗,掙紮無門,喘息艱難。
當“尋芳閣”的污穢大門在刀鋒下轟然倒塌,太子俊美端方的面容上凝結着寒霜,眼中是足以焚盡一切的怒火。
他與周正,輔以數百名精銳暗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着這條血腥的販奴鍊條直搗黃龍。潛伏的線人被揪出,肮髒的窩點被端掉,冰冷的鎖鍊在刀劍下寸寸斷裂。
那些飽受摧殘的少女被秘密轉移安置,她們的哭泣與絕望,化作了太子心中最沉重的巨石。
赤野的暗流被徹底攪動。
兀魯,那個以悍勇和侵略成性的部族,悍然撕毀了短暫的平靜。
大地開始震顫,鐵蹄踐踏着大地,卷起蔽日的煙塵。兀魯精騎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直撲赤野邊境防線。
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赤野的營寨,成了風暴中最頑強的礁石。
蒙川将軍坐鎮中樞,運籌帷幄,一道道命令如同磐石,加固着防線。他以防守反擊為主旨,避其鋒芒,用弓弩和深溝壁壘消耗着兀魯騎兵洶湧的沖擊波。
周正,則如同一把出鞘的暗匕,身影不斷地閃現在戰線最吃緊的地方。他沉默寡言,每一次出擊都精準狠辣,在危急關頭力挽狂瀾。冰冷的鐵甲已染成暗紅,分不清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傷口滲出的印記。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守住防線,守護太子。
戰鬥日複一日,殘酷地吞噬着雙方的生命。赤野的土地浸透了鮮血,空氣濃稠得化不開鐵鏽和死亡的氣息。
整整十個浴血的晝夜!兀魯軍的攻勢如潮,一次次沖擊,一次次被頑強的古庸将士用血肉之軀頂回去。然而,兀魯人彪悍異常,糧草充足,久拖下去,對堅守的古庸國軍極其不利。
必須找到打破僵局的關鍵!
這一夜,周正帶着一支精心挑選的死士小隊,如幽靈般融入了墨汁般的夜色。他們的目标:敵後,兀魯大軍駐紮地的核心。
草原的夜風冰冷刺骨,月光吝啬地躲在厚重的烏雲之後。周正匍匐在冰冷的草甸上,口鼻間盡是泥土和馬糞的氣息。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遊動的哨兵,憑借對地形的超強記憶,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
每一次呼吸都屏至極限。身邊的死士,一個個都是沉默的影子,眼神中燃燒着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