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交。
謝懷玉在心裡反複咀嚼這四個字,品出一點腳落實地的安定感。
他緩緩道:“我沒什麼喜歡的,至于讨厭……可能會讨厭欺騙。”
“我最誠實了!”晏景行一聽,立刻拍着胸脯保證,“真的,我姐說了,我雖然每天上蹿下跳,好吃懶做,目不識丁,但是最值得一誇的,就是從來沒撒過謊。我姐還說,騙人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所以我一輩子都不能騙人,平時招貓逗狗已經很惹人煩了,一旦連騙人的事都做,鐵定要被劈得頭破血流,身無完膚,屍骨無存!”
謝懷玉聽着他繪聲繪色的講述,恨不得一股腦把浮誇之詞全用上,思緒慢慢放松,不由跟着那些話遊離,猜想他口中的“姐姐”是個怎樣的人。
兩人被困在這裡,哪兒也去不了,晏景行索性接着講下去:“我家在柳州城,我姐姐叫晏采薇,家裡開了間客棧叫西施客棧。”
說到這兒,晏景行沒忍住笑了起來,完整地露出兩枚尖銳的虎牙。
“因為我姐姐覺得她貌比西施,所以取了這個名,沒想到,還真挺吸引人的。生意漸漸紅火,家裡也不像以前那麼清苦了。小琢,我給你講講我小時候吧。”
晏景行湊近,語氣跟腦袋一同低下去,幾乎垂在他肩上:“我出生沒多久,爹娘就病逝了。我跟晏西施,被托付給爹娘生前的好友葉叔。小時候晏西施比我還招嫌呢,什麼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魚,打架騎豬,全是她教我的。直到後來,葉叔也去世了。”
謝懷玉聽到這裡,心髒莫名一揪。這些事對他而來,遙遠到不真實。即使現在聽着晏景行親口講述,他也沒法想象,是否真的有這麼鮮活的人。
但晏景行就在他眼前,他可以看見、碰見。
謝懷玉偏頭去看晏景行現在何種神情,頭轉到一半,小半邊臉碰到了他的額頭。
“晏西施從那時起,便再也不帶着我玩了。她忙着拜師學手藝,忙着四處借錢讓我讀書。不過最初客棧缺人手,我沒去學堂,賴在客棧幫她搬東西、招呼客人,她雖然生氣,但是也沒辦法。”
晏景行擡眼,神情有些落寞:“小琢,我的身世是不是很凄慘?”
謝懷玉抿了抿唇,上下睫毛藕斷絲連地連續撲扇了兩下,下意識想避開他的視線。
晏景行低聲道:“你覺得我可憐嗎?小琢,如果你有一點心疼我的話,以後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抗拒我的靠近?”
謝懷玉身體僵硬,想推開他腦袋的手停在半空。
晏景行勾起唇角星眼,眼神深邃含着一絲探究,循循善誘道:“小琢,其實我對你而言,還是跟别人有些不一樣的,對吧?”
謝懷玉閉口不言,垂着眼睫,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在這份靜谧中,洞口悄然鋪了半指厚的雪被,風灌進來時,帶着不請自來的呼嘯。晏景行起身,搬去兩塊半人高的石頭,并排豎在洞口。他擡舉胳膊,在洞口上方摸到兩處巴掌大的淺坑,稍加思索,脫了外袍展開,拿石頭把衣襟一角壓在坑裡,返身回來。
衣衫鼓動,将光線跟風齊齊擋在洞外。洞内陷入昏暗,火光更加耀眼。
謝懷玉道:“你把衣服穿上,不用這樣。”
“别動。”晏景行不讓他起身,繼續坐下靠在人肩頭,“我有點困了,小琢,你身上熏的什麼香,真好聞。”
他今日受了好一通折磨,靠渡氣一事刺激得吊了半天精神,終于有些撐不住了,眼皮一上一下地打架。身上的傷止了血,沒讓謝懷玉知道,但仍在作痛。
謝懷玉左邊身子僵麻,他擡了下胳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冷漠:“起開。”
晏景行悶頭紮進他脖子裡,甕聲甕氣道:“我不,我熱。小琢,你身上涼涼的好舒服。”
謝懷玉伸手推他,哪知晏景行像是見了肉的狼,猛将他的手抓緊,包進掌心。同為男子,手掌大小雖有差異,但并不過分,謝懷玉掙紮幾下便逃脫了。
見人還要繼續胡鬧,謝懷玉第一次當着他面直呼其名:“晏如,你住手!”
“好好好,我不鬧了。”晏景行微喘着氣,眼裡浮現笑意,妥協道,“小琢,你以後就這樣對我。讨厭我哪裡,不喜歡我做什麼,都可以說出來,特别有氣勢。”
火光照亮晏景行下半張臉,染了暖色的嘴唇微微翹起,那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相比之下,眉眼部分濃郁深邃許多,烏黑的瞳孔外,映出一圈琥珀色的光芒,毫不掩飾自身的侵略與野性。
謝懷玉看得失神一瞬,他在這飽含暗示的眼神裡,隐約意識到了什麼。那雙眼睛像繁星,像湖泊,這一刻卻又成了明鏡,大小形狀迥異的鏡片,拼湊成令人驚歎、不敢輕易直視的瞳孔,看的人唯恐被那光澤刺傷眼。
然而明鏡帶着笑,引誘他慢慢往裡探索。謝懷玉看着鏡中人,刹那間無師自通地領悟了什麼。他試探地張口,問出陌生的話語:“你,是不是受傷了?”
晏景行緩緩勾唇,歪頭看着他。
謝懷玉看懂了笑顔之下的回答,生澀道:“都有哪些地方,我給你療傷。”
到底是洞虛境界,不過瞬息,晏景行腳上被打中的地方平複如故。
“我絕對沒看錯,就是那個弟子對我下手的!”
趁謝懷玉療傷之際,他翻開書袋,拿出泡水後散了形的酥餅,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丢在了地上,在剩下的野果裡,專揀完好的遞給謝懷玉:“小琢,補水。”
謝懷玉已經不會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