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形應當纖細,畢竟腳步踩在雪地上,聲音極輕。
我撫着琴,視線緊盯着她的鞋。
她沒有走進亭子。
她在亭外緩步行走,像是剛剛的我一樣,圍着亭子繞了個圈。
此時恰好無風。
竹簾自然下垂,沒有掀起一點細微角度。
她不說話。
這片幽靜之地,除了我的琴音,隻有她踩在積雪上,發出的沙沙聲。
我看見她的鞋子漸漸沾了泥水,鞋頭前面的珠花變得濕哒哒。
裙擺變髒,那本該飄逸的下裙,被雪水染濕,又和着泥,呈現落魄景象。
我繼續往上看——竹簾遮擋了我的視線。
這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位置,竹簾與竹簾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我一點點身影,卻又看不完全。
與之相對的,我也無法看見對方身影。
竹簾無法阻隔感知。
我知道,她在看我。
她也知道,我在看她。
兩個人隔着竹簾,她腳步端莊,每一步邁出的距離相差不大。
應當是哪家的小姐。
也不知道她家有沒有哥哥?
一曲終了。
我緩緩放下手,雙手攤平在琴弦上,琴音漸漸消散,餘韻尤在,于雪山之中回蕩。
“好曲。”
贊賞的聲音,從簾外傳來。
而說出這句話的姑娘,依舊站在簾子外面,與我隔着竹簾對望。
我撫琴,“小姐會琴?”
“一點。”對方輕聲說:“不過粗淺了解,算不上懂,與娘子比起來,相差甚遠。”
聲音雖然青澀,可說出口的話,卻老成持重。
我聽着她的話,淡然一笑:“小姐何不進簾來?”
“隻怕擾了娘子雅興。”
“不曾。”
“罷了。”簾外姑娘微不可聞地歎氣:“我不能離開太久。”她似乎朝我行了一禮,因為我瞧見她裙擺下垂了些,露出她裙下系着的玉玦,墜着珍珠流蘇,端得是富貴迷人眼。
她說:“此前未聽聞南華還有如此琴師,娘子若是不介意,可否告知名諱?”她帶着小心翼翼:“下次若有機會,想同娘子學習一二。”
“柳娘。”我說。
“柳娘?”對方的語氣,帶了點疑惑。
是疑惑為什麼,會和春風樓裡過氣的花魁名字一樣麼?
我安靜地等着,想着要如何編造出一個理由,讓自己顯得更加高潔。
“隻是柳娘嗎?家中長輩沒有另取名字?”她輕聲問:“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之後若要上門拜訪,南華閨名叫柳娘的姑娘或許會有點多,找起來,不太方便?”
她應當是久居深閨,對于外面的事情,一點不知。
南華哪裡會有第二個叫柳娘的人?
沒有一個好人家,願意讓自己家裡的孩子,和樂妓一個名。
哪怕是吃不上飯,要插草标賣女兒的人,也會像模像樣地取一個“翠翠”“倩兒”“香香”之類的名字。
當然,這幾個名字,現在用得人也少了。
或許還有那麼幾個,沒有聽說過“香香”豔名的人,不知情地把這名字套給自己孩子。
但等到香香有朝一日,名聲已經大得如雷貫耳。
這兩個字,便會成為她的專用字。
就像是“柳娘”這一樣。
我嘴角扯起,想笑又笑不出來。
“我是春風樓的柳娘。”
“春風樓……嗯,我知道了,之後若是有機會,我會再來拜訪的。”
竹簾外的小姐沉吟片刻後回答,她邁開腳步,朝旁走去。
我卻覺得,之後大抵是沒有什麼見面機會。
誰會願意同我們這種人扯上關系?
我又撫琴,卻未彈成完整的調子。
“山間積雪未化,正是寒涼。”大家閨秀的聲音,從簾子外傳來,她回到我隻需要擡頭,便能瞧見她身影的位置,“柳娘素手撫琴固然風雅,但也莫要忘了防寒。”
她說:“若柳娘不介意,可用暖爐暖手。”
我頓住。
扭頭,瞧見一個小巧的暖爐,放在入口位置。
剛剛她走動不是為了離開,是為了放暖爐?
我偏頭,想要越過簾子,看清對面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對方卻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緩緩退步,将身影藏到竹簾後,輕聲告别。
當我掀開竹簾,隻能看見對方背影,于雪中很快消失。
她走了。
連名字都不曾告訴我。
我想着,視線緩緩挪動,落在那小小的暖爐上。
錦緞織就最外層,裡面塞了厚厚棉花。當暖爐入手的時候,四周的嚴寒似乎被隔絕開來,暖意從雙手遊走到四肢,最後彙入我心頭。
爐子還很熱,似乎剛加碳沒有多久。
會是誰呢?
我抱着暖爐,在心裡思索。
可惜能夠來風月場所的大多數是男人,而他們來這裡,便是為了逃避家庭,又怎麼會主動提及自己剛娶進門的娘子?又怎麼會提及,自己乖順溫柔的女兒?
對于南華女子,我知之甚少。
以至于我在亭中坐了許久,沒有想出一絲頭緒。
罷了。
想不明白便算了。
等她知道我是什麼人,大抵嫌惡都還來不及,又怎會來見我?
我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放下,手上暖和一點,便擡起手,指尖按琴。
暖爐帶着熱意,将呼嘯寒風驅散。
那一絲絲暖意彙聚,伴我于山谷中,捱過徹骨寒。
今年冬天似乎不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