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着,随着青煙從香爐中袅袅生起,又彌漫消散。
一曲《鳳求凰》終于彈完。
書聲也翻盡。
外面傳來細微的響動,因為聲音太輕,我根本無法判斷對方究竟在做什麼事情。
“瀾文。”當範文遠的聲音幾乎是緊貼着屏風響起,我這才意識到,他已經走過來,與我隻有一個屏風之隔。
離得如此近,卻是在叫其他人。
“老爺。”
瀾文還沒有離開,她站在冰天雪地的院子裡,等着主人傳喚。
“你家小姐今天如何?”
“小姐已經習完儀态課,現在正在做女紅。”瀾文回答。
“等她做完功課,就讓她來見柳娘。”範文遠說。
“是,老爺。”
“去吧,給她安排一間住處。”
“是,老爺。”
說完這句話後,站在屏風前的人似乎已經離開。
不是他發出了多大動靜,而是我感受到空氣中傳來的一絲涼意:瀾文将簾子拉開,透進一絲冷風。
随後簾子又關上。
瀾文繞到屏風後,對我說:“柳娘子,請随我來。”
她的态度變得恭敬一些,雖然現在看起來,不過是在我名字後面,多加了一個“子”而已。
但是我知曉,她已經變得恭敬。
她帶着我,離開集賢堂,往旁邊走了百十來步後,轉個彎,繞進一間屋子。
“今後,你便住在此時。”
我笑起來,“此處?”
“是,所有授課老師,都在此處授課。當然,大多數老師有自己的住所,隻是老爺有吩咐,讓你住在這裡,不用每日往返來此處授課而已。”
是嫌棄每天要從春風樓裡把我接出來,被發現的風險太大吧?
我垂眸,隻是問:“授課?”
“是。”瀾文小聲說:“你今後,便是大小姐的琴藝教習老師,之後府中會安排你的授課時間,你隻需要在約定時間内來上課,其餘時候,您可以自己決定做什麼。”
說到這裡,她小聲補充:“但最好不要離開範府。”
是不要離開範府,還是不要抛頭露面,免得叫其他人知曉,範文遠請了個樂妓來教自己女兒呢?
我笑了笑,不想深究答案。
畢竟答案顯而易見。
“我并非是自由身,你剛剛告訴我的事情,我是沒有辦法自己拿主意的。”我說。
“您是說賣身契嗎?”瀾文輕手輕腳,從自己衣襟裡面,掏出一張紙。
我看着,心頭狂跳,
瀾文動作極慢,而我心跳得極快。
我第一次如此失态,直勾勾地盯着對方的動作,呼吸紊亂,心底生出的急迫,讓我恨不得立即将那頁紙搶過來。
但我不能這麼做。
我壓制心頭渴望,努力放平呼吸,隻是右手不受控制地在袖袍下抖動。
過了許久,也或許隻過了一瞬。
她将紙遞給我。
我感覺自己呼吸已經停止,隻知道呆呆愣愣地伸出手去,雙手捧住那薄薄的紙。
【賣身契】
碩大的三個字,闖入我的眼睛。
我感覺自己頭暈目眩,整個人身體飄飄然,一直以來渴求的一切,就這麼突兀、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面前,熱淚已經盈眶,我來不及擦拭淚水,任由淚水阻隔視線,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立契人梁二狗,系南直隸南華府易縣人氏,年五十,因家道貧寒,生計無着,幼女難以撫育。自願将幼女梁一文賣給範府為奴,任憑驅使,終身不悔。今蒙範府老爺憐憫,準允收留,特立此契為憑。】
後面還有許多字,我已經無心再看。
隻覺得腦子似乎被人重重砸了一下,所有的歡喜煙消雲散,整顆心空落落的,連憤怒都無法生出,隻餘疲憊。
“梁一文是誰?”
我問。
瀾文嘴巴微微張開,臉頰飛上一抹紅雲,她急忙将賣身契從我手裡面抽出。
那賣身契像是我握不住的水一般,從我指尖溜走。
瀾文小心翼翼地将賣身契收起,帶着隐秘歡喜,“是我。”
我強顔歡笑,“你賣身契在你自己手中?”
“咳,莫要被其他人知曉。”
……那就不要讓我看到!
我垂下眼皮,控制着表情,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過憤怒、太過嫉妒。
被愚弄了。
被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鬟愚弄了。
她是故意的,她絕對是故意的!
她在炫耀自己的自由之身,在炫耀自己可以擁有一個地位還行工作的同時,還擁有自由!
老天總是這麼不公平,總是這麼偏心!!
我冷漠地想着,牙關咬緊,将那些憤懑不甘咽回肚子。
就在這時,下垂視線之中,多出一張紙。
【賣身契】
【春風樓撫養柳娘長大,共花費五千兩紋銀。因柳娘無力償還,現賣身給春風樓,為奴為婢,任憑差遣。】
簡單的一段字,字條的最後,有我小小的手印。
這個手印是怎麼蓋上的呢?
或許是媽媽大發慈悲,給了我半塊饅頭,哄着讓我蓋上手印。
也或許是半夜睡覺的時候,她直接坐在我茅草搭成的小床邊,将印泥蓋在我手上,悄無聲息地完成。
也或許是她抓着我的頭發,按着我的腦袋,在我被打得無力掙紮之後按上。
不知道了,都有可能。
畢竟媽媽什麼都能夠做出來。
但這不要緊。
我茫然地接過眼前蓋着小小手印的紙,似乎聽見曾經那可憐的小女孩,哭着在我耳邊說。
“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