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檀忽然福至心靈,道:“這麼說來,其實他們家人對你,有點移情的感覺在呢。”
此言如五雷轟頂,砰的一下将她炸傻,移情?在她的身上找那個女孩的影子?
難道是因為相像,所以一切的最初,蘇姨會把她從街上撿走,會為她包紮,會留下她,照顧她,對她如親人般的好,都是因為她像另一個人,像她的女兒。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趙怡同對自己點點頭,心中一片苦澀。
陳子檀見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忙道:“隻是猜測,隻是猜測,切莫當真。”
所以她變成了那人的影子?不對,不對,她一直在按自己的道義生活。這半年來,确有一種絲絲縷縷癡纏着,讓她夜不能寐的詭異直覺,日日如影随形,不會那就是......
趙怡同猛地站了起來,吓陳子檀一個激靈。
“我有些事,先走一步,多謝款待。”匆匆說完,趙怡同轉身向外走去,像是真有什麼急事。
“欸!莫沖動!”陳子檀朝她喊道,可後者步履不停,也沒有回頭。
陳子檀趕上趙怡同,拉着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墳地遠在城郊,你自己找不到的。”
“我沒想去那。”趙怡同答,見他面色焦急,補充道,“我沒那麼沖動,你放心罷。”
陳子檀想多說些,卻見前廳烏泱泱地進了一群人,小滿過來道:“老爺讓公子去待客呢。”
他隻得拍拍她的肩膀,“不論如何,注意安全。”
聽到他這話,趙怡同莫名安心,她點點頭,徑直走向府外。陳子檀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擔心,卻無可奈何,隻能理理衣服,扯出輕松自在的笑臉向賓客走去。
出了鎮遠侯府,走過空蕩的長街,越過西街,向右拐,走過兩個巷子,向前直走,到了城中心。
大年初一,大家都忙着過年的事情,街上商販寥寥,但生意都還不錯,收了壓歲錢的孩子成了大戶,排着隊把錢往小攤那送。
趙怡同左右看看,終于在商販中找到了突兀的那個,沒有被顧客包圍,左右招幌換成了紅邊的旗幟,插在桌前,桌前擺着祈福的香囊擺件。
“新年新氣象,好禮送吉祥!開光飾品,十文一個!”江湖百曉生招呼道。
趙怡同走到他面前,細細打量着桌上的東西,香囊,神牌,符紙,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随便看,随便挑。”他随口招呼,擡頭晃了她一眼,“是你!”
趙怡同盯着他,“你還認得我嗎?”
“印堂發黑,姑娘這面相可是很難忘啊。”百曉生搖頭道。
“我記得你說,有人在跟着我?”趙怡同不自覺扣着桌上的黃紙,問道。
“确實如此。”百曉生說着,看向她身後。
趙怡同也回頭,豔陽高照,空空如也。
“它長什麼樣?是人嗎?短頭發?”趙怡同問道。
旗子被轉到了正面,招展飄揚,百曉生拿出鎮紙,一拍桌子,“姑娘你算是問對人了!打沙城去問罷,除了我沒人能跟你解答。”
“我這小本買賣,您怎麼着......”百曉生話音剛落,錢便拍在了桌上。
“姑娘是個爽利人,在下佩服佩服。”百曉生笑着,臉上都起了褶子,忙收下錢。
“别廢話。”趙怡同道。
“懂懂懂,收錢辦事,定給姑娘個滿意的結果。”百曉生說着,擺擺手,“姑娘你靠近些。”
趙怡同依言靠近,百曉生盯着她身後片刻,磨起墨來,不多時,便畫成了一張符,他揭起,吹了吹,遞過來,“在房中東南燒掉這張符紙。”
“這是幹什麼的?不是晃我的吧?”趙怡同看着手上符紙,鬼畫符一般,和她問的問題有什麼關系。
“我百曉生也是要在沙城混的。你且照我說的做,攤位一直在這,随時來找。”
這人說話言之鑿鑿,既然已經信了,不妨試它一試,趙怡同點頭,踏上回家的路。
現在是正午,烈日當空,陽光晃眼,在這嚴冬中散發微弱的暖意,大風刮過,沙塵飄揚,趙怡同低下頭,掩住口鼻。
咳嗽震蕩頭腦,頭頂的筋都跟着一跳一跳,隐隐失重,她昏昏沉沉的到了地方,拿出鑰匙開門。
前廳空無一人,果然還沒回來。陽光透過窗戶,塵粒在其中飄舞,趙怡同也不餓,翻出個火折子,徑直上了樓。
窗戶還開着,爐火帶着淡淡的黴味,她每天早起都會開窗透氣,書櫃塞得滿滿當當,空隙全被她見縫插針的利用,插着各類博物圖志,都是一時興起借的,不會再看第二遍的閑書。
常翻看的書被整整齊齊的摞在了桌邊,從上到下,依次是《雙語譯本藥草大全》、《辰東互譯字典》、《張昭選集》、《張昭坐晚亭詩集》......
桌角放着筆、墨、硯台、鎮紙,磨光圓潤,都是她常用的東西。
趙怡同在桌前坐下,這裡正好是東南方向。
她提了一口氣,心中沉沉,有個什麼東西堵在喉頭,上不去也下不來,她盯着手上符紙看了許久,什麼也看不出來。
其實她并不抱什麼希望。雖然手上什麼都有,隻差點着火驗證一番,但她還是隐隐希望,這隻是個騙人的把戲,隻是這樣而已。
趙怡同顫着手,拉開火折子,接近符紙。火光在紙上燙出個洞,紅色吞噬着紙張,瞬間化成灰燼。
沒有什麼變化,什麼事情也沒有,這隻是個騙人的把戲!隻是這樣而已......趙怡同松了一口氣,伏在桌案上,虛驚一場罷了。
窗外吹來一陣寒風,紙灰被聚在一團,火星被吹出紅光,像活過來似地輕柔飄動,在空中打着轉,畫着浮動的大圈。
趙怡同不可置信的站起,眼睜睜看着灰燼有軌迹地翻飛,繞過書案、圓桌,到了梳妝台前,附在鏡子上,紅色火星熄滅,變成枯萎的花瓣,随風湮滅,黃色鏡面擦出灰黑的痕迹。
本就渾黃的鏡面已經花了,趙怡同踉跄走到梳妝台前,她不常用這裡,這鏡子太大,之前就覺得怪氣。
這裡面......會有什麼東西......
她将銅鏡從架子上搬下,正面已經看不出人臉,背面是斑駁的花紋。
紙灰擦出顔色,沒有形狀,在正反的夾層中,劃出最深的黑色。
趙怡同呼吸急促,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從這反科學的畫面中平靜下來,翻轉鏡面扣開這夾層。
她手心沁出汗,本就沒有長指甲,現在隻能用指節使着蠻力。
“咔”的一聲,開了,趙怡同凝神看了一眼,渾身洩了勁。
鏡子倒了,掠過桌面,“砰”的一下,扣在地上,瓷杯被碰倒了幾個,也摔在地上。
背面凹凸不平的花紋中,貼着一張無眼的畫,齊肩短發,穿着布衣,嘴角噙着笑。
像她,但肯定不是她。
這應該就是他們寵愛着的小女兒罷,不幸病逝,停留在了少年時光。
趙怡同看過很多替身文學,怎麼也想不到,有天自己也會變成替代品。
說不定,這個屋子,也是她之前住的地方,書架上是她喜歡的典籍,對面是她親愛的哥哥,樓下是她慈愛的父母。早上,她該同哥哥一道上學,晚上,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飯,朝夕相處,親密無間。
這是她趙怡同現在的生活,也是她自己曾想過要停留着的時光。可現在,這位原主的畫像就在面前,在自己和蘇辛泉吵架時,和蘇姨撒嬌時,這位無眼的畫像會不會在盯着自己,侵占了她的位置?
趙怡同的心被瓷器碎片劃過,既酸澀又痛苦,她原以為,身邊的這些,都是她用真心誠意換來的。
原來不是,原來如此。
她長歎一聲,頭腦混沌,更不知道眼下該幹些什麼。
但還是遵從本能的坐起身,想把一切都恢複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假裝自己不知道,假裝自己沒看到。
她低頭吮着手上傷口,疼痛被緩解,又蹲在地上,扶起鏡面,想把它再扣上。
她搬着鏡面,不斷調整角度,那幅畫還在背面,雖然無眼,趙怡同還是覺得她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就這樣把這些掩蓋,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她嘴角的笑都像是在嘲諷。
這幅畫就在這裡,而這個人,實實在在地存在過。發現了這些,一切就不可能再像從前了......
“我會離開的,不占你的位置。”趙怡同俯身,對着畫像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