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生怕他遷怒芳枝,不敢提起舊事,隻道,“我嬌養慣了,做不了女冠。”
裴疏則端詳着她柔嫩無暇的臉,心想是啊,她生來就是應該被嬌養的。
他曾經那樣不要命地摸爬滾打,就是想有朝一日配得上她,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捧來給她。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也未必,你若在金陵道觀,總有故人就近照應,比關在這不羨樓不見天日的強,即便故人們忌諱不來,還有越文州呢。”
姜妤步履一頓。
到底還是繞不過去。
今天這場景和六年前那樣像,他怎麼可能想不起來。
姜妤微垂睫,痛苦地蹙了下眉。
那時她剛入教坊三個月,正是朝廷争鬥最激烈的時候,皇帝讓裴疏則遠赴燕州壓軍,兩人卻在那個當口,因為早年舊事,爆發了前所未有的争執,裴疏則盛怒之下獨自北上,把她撇在了十六樓。
他走得利索,一字沒有,一去不歸,任誰都以為姜妤被抛棄了,鸨母也心思浮動,終于有天在龜公撺掇下,忍不住挂了姜妤牌子,要以天價公開拍賣這位美貌縣主的首夜。
姜妤暗中将一根簪子磨得極銳利,打定了主意誰拍下她就和誰一塊去死,卻沒想到來人會是越文州。
他一身舊衣,滄桑疲憊,說給足了鸨母銀錢,要帶她回金陵,說他雖然已是庶人,不能為她脫賤籍,但那裡的教坊使答應給她安排樂戶身份,不會再有人欺負她。
姜妤都沒來得及回答,房門便被人踹了個粉碎。
那是姜妤此生第一次真切見識到裴疏則的可怕,所有人都押在院中受刑,凄厲的哀嚎響了一夜。
不止鸨母和龜公,凡參與吆價的富商、公子、官員全被綁了來,林林總總上百人的血水和在一起,火把下反着成片成片的光,盛夏雷雨後的積水一樣到處淌。
他就面無表情端坐在那,捏碎了姜妤白瓷字牌的手還滲着血珠,馬鞭抵着鸨母肩膀,迫使她擡頭,森冷聲音裡竟能聽出一二笑意,“我給你的錢買百十個官妓都夠了,還嫌不足,你的棺材本那麼貴?”
鸨母遍體鱗傷,吊着一口氣求饒,被拖下去亂棍打死。
末了,他才往椅背上一靠,瞥向越文州,隻有冷冰冰的一句,“殺了他。”
姜妤視死如歸磨出來的發簪,最後毫無尊嚴地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簪尖抵着脖頸,跪在裴疏則腳下,“我錯了,求你放過他,我再也不出門,不見人,求求你。”
裴疏則睨着她,鳳眸幽深,沾血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
樓梯轉角處隻有一盞角燈,昏黃光暈裡,姜妤垂目斂眉的動作十分輕微,如雪花落進火堆般轉瞬即逝,卻還是被裴疏則捕捉到了。
他積攢了一路的好心情徹底耗盡,捏住她的下巴狠狠親吻。
姜妤一直很不适應他這種發洩式的碾咬,後背還被牆壁硌得生疼,卻又不能推開,隻好抵住他的肩膀以作支撐。
她呼吸不暢,很想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息,哪裡做得到,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背過氣時,裴疏則卻突然撤身,烏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姜妤扶着牆,胸口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她懵然擡頭,隻看到裴疏則闊步上樓的背影。
這麼多年,隻要提到越文州這人就要發神經,姜妤起初還會辯解反抗,次數多了,逐漸開始認命。
她抿了抿發麻的唇瓣,閉目忍耐片刻,也起身上去,免得再惹着這閻王。
……
褚未上來給裴疏則換藥,屏風外,下人們正陸續将熱氣騰騰的晚膳呈上來,又魚貫而出。
姜妤侯在他身側,安安靜靜站着。
染血白紗拆下來,露出猙獰可怖的傷口,褚未熟練地清洗拆線,重新縫合,略顯蒼老的聲音透出幾分責備,“殿下入京前就該改乘轎辇,非要縱馬來,傷口不繃開,您也不用受這二茬罪。”
裴疏則敷衍地應,好像針線在皮肉裡穿來穿去都不能給他多少感覺。
姜妤偷偷瞄一眼,禁不住頭皮發麻,這人簡直沒有痛覺,也不把自己當人。
裴疏則靠在椅背上,食指緩慢敲擊桌面,突然道,“你來給我包紮。”
姜妤被點名,下意識躲避,“我不會。”
裴疏則道,“抹了藥纏上就行,有什麼會不會?未叔出去。”
褚未依言退下,姜妤隻好端起藥罐,用玉棒挑了藥,小心翼翼往他傷口上塗。
她塗到一半,發現裴疏則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姜妤咽了口唾,硬着頭皮問,“怎麼會受傷的?”
裴疏則懶散笑道,“我受傷不是常事麼。”
這倒是實情,打兒時在金陵遇見,他就一直在受傷。從外室子到如今,是他用血用刀,用詭谲權謀硬蹚出來的。
老皇帝那樣多疑,若非他得力到完全不可替代,早就借巫蠱之案把靖王府也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