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閉上了眼,連微濕的眼睫都不再顫動,肩膀垂落,索性任他處置。
裴疏則見她這般,更加覺得自己就是個笑話。
他知道自己向來運道不好,想留下的統統失去,想得到的從不遂願。
裴疏則九歲喪母,鄉裡死得沒人了,被接進靖王府不過兩三年,王妃說他刑克生父,把他打發到自己母家金陵越府教養,名為教養,其實一到金陵,主君越昭就将他送進了府兵營,府兵粗魯悍戾,軍官刻意針對,整日非打即罰,一心想讓他死在裡頭。
回想起來,那時他人生裡唯一的幸運和光亮,是入營前在紫雲觀碰到姜妤。
縱然王妃是胡謅攆人,越昭卻迷信忌諱,差人先把他送觀裡去去晦氣,而小姜妤體弱,早由外祖母做主,拜了紫雲觀中一女冠為師修養,兩人就這麼偶遇了。
小姑娘粉粉嫩嫩,一派稚嫩單純,全然不懂大人們的彎彎繞,聽扈從報過家門,恍然甜笑,“靖王妃是我阿娘的長姐,那我也應當叫你表兄。”
她乖巧萬福,瞧見他因跋涉被荊棘刮破的袖口,便解下針線荷包,“表兄袖子壞了,我給你補補吧。”
小姜妤女工學得粗疏,幾針下來歪歪扭扭,但總算能看了,裴疏則從不曾收獲過這樣純粹的善意,将袖角摸了又摸,悄悄收攏在手心。
即便困在不見天日的府兵營,想到世上其實有這樣美好的人,總還能存一線撐下去的盼頭,而老天似乎真的眷顧了他——兩年後的春日,他趁營中松散跑去附近義學,爬到牆外的玉蘭樹上偷偷聽課,救下了因駿馬失控險些摔下去的姜妤。
小姑娘長大了,陽光下的花兒抽枝萌芽,天不怕地不怕地恣意綻放,督軍欲借此事把他當逃兵尋釁打殺時,她先擋在前頭,将對方堵了個啞口無言。
“大魏軍律男子凡十五以上方可征役,你們分明是違律征調,追究起來他能不能算你的兵還兩說着呢,你若還要害他,我非要去找舅…”她一頓,随即毫不猶豫道,“我就去敲鳴冤鼓,大家一塊吃挂落!”
姜妤明白了府兵營的真相,竟氣得為他哭了一場,正逢朝廷嚴整府軍,他得以脫離兵營,入了家塾,和她同堂學書。
裴疏則獨來獨往慣了,性子寡默,和他人總有疏離,姜妤卻最愛熱鬧,不願他落單,每每拽着他投壺射覆,今天解九連環,明日推華容道,也會央他幫忙寫課業,練字描紅,小花樣層出不窮,時日一長,再冷淡的人也融進去了。
也正因如此,姜妤玩伴很多,可同她感情最深的,還是一塊長大的表兄越文州。
越文州是越氏嫡長孫,從來溫潤如玉,知書明理,少時做過最出格的事,也就是出門時找借口繞遠路,多為她搜羅些奇巧頑具,或者在她逃課時遮掩,每每為了哄瞞夫子絞盡腦汁,還需要裴疏則打圓場。
兩人都是包裹在愛裡長大的孩子,不曾觸碰過世間的陰暗潮濕,生長出蓬勃純粹的友善溫良,永遠光明磊落,心懷希望。
在旁人看來,臨川縣主與越氏公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理所應當,裴疏則也不例外,随着他們漸漸長大,他明顯能感受到姜妤面對越文州更放松坦然,對他卻生疏起來,有時和越文州正說笑着,看到他卻會錯開眼睛,話也變少了。
裴疏則想,大抵是她已懂得兒女情長,要為越文州與他拉開距離,這也是應當,沒什麼好講,更不能去挑破,那般美好的日子實在難得,從他人生中往前數沒有過,往後數也得不到。他甚至想過,他要是死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死在那個他籍籍無名,但他們都平安幹淨的時候。
可惜少年終究要離開人為搭建的桃花源,走到真實的濁世間去。
越文州初入官場,卻格外忙碌,裴疏則在軍中謀了差,因身世之故,走得十分艱難,成日奔波才能有一席之地,也不大得空再去越府——何況他總要忍着不去見姜妤,隻有離她遠些,才能壓住那些日益洶湧的情感。
但姜妤及笄那天,他還是從随州趕過去了。
随州遠隔千裡,他緊趕着結了差事連夜出發,累垮了兩匹馬,日暮時分才抵達金陵,及笄禮已經結束,可姜妤不在府裡,問過丫鬟晴煙才知,禮畢後她便去了紫雲觀。
他又趕去觀中,稀薄夜色下,終于在兩人初見的鎖柳橋找到她。
姜妤站在橋上,旁邊是越文州,兩人比肩而立,正在私語。
裴疏則有些狼狽,他縱馬疾馳一天一夜,又隻身爬上這山間道觀,風塵仆仆,鬓邊發絲松散,被汗水沾濕了,涼嗒嗒的沾在額角。
他喘口氣,走到望風的芳枝和晴煙身邊。
兩個小丫鬟都緊張兮兮,芳枝先發現有來人,吓了一大跳,認出是他才松口氣,卻随即更緊張起來,“公子,我家姑娘她不是……她……”
“沒關系。”裴疏則打斷她,從懷中取出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什,解開來是隻錦盒,幹幹淨淨未曾沾塵,裡面是他傾囊購得的一對玲珑玉環,“這是我給妤兒的及笄禮,等她忙完,你代為轉交吧。”
芳枝愣愣地接了,裴疏則往橋上看了最後一眼,轉身欲走,卻被叫住,“公子等一等。”
芳枝依舊緊張,看了晴煙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鼓足勇氣道,“公子不和姑娘打個招呼再走嗎?她今天心情不好,很想你…們。”
裴疏則微怔,轉念又想,有越文州安慰,他何必還留下來,可仍忍不住擔心,止住了腳步。
越文州和姜妤說完了,獨自下橋,神情不似從前溫煦和暢,發現裴疏則時,看過來的目光都是凝重。
裴疏則向他見禮,他回了,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下去,向芳枝略一點頭示意,随即離開。
姜妤仍在原地,從越文州走後便一直垂首望着橋下浮動的春水,都沒發現有人過來。
從前不知愁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沉靜下去,眉間攏着朦胧的愁霧。
裴疏則喚她,“妤兒。”
姜妤聽出他的聲音,有頃刻間的怔忡,睜大眼睛轉頭,“疏則哥哥?你…你不是在随州嗎?”
“這幾日空閑,便過來了,”裴疏則故作輕松地問,“怎麼了?是不是我們今天來得晚,妤兒不高興了?”
姜妤牽出一絲笑,“沒有,我知道你們現在很忙。”
“越太公年邁,以後越府的擔子太半都要文州來挑,他事情多,難免顧不過來。”
這話并沒能寬慰到她,姜妤輕歎,失神自語,“我并不是因為這個…”
“什麼?”
姜妤和他對視,眼睫一顫又錯開,“啊…是、是表兄說,官場和我們想象的不太一樣,他有些累。”
當然了,裴疏則想,朝局昏暗,光明之人如何不累。
聖賢書說明公正道修身齊家,官場卻是烏煙瘴氣爾虞我詐,官家日漸偏頗乖戾,以緻寵佞當道,黨争之酷烈鬧得人心惶惶,太子多次勸谏,已經惹得今上不滿。
聽聞姜父釋去兵權,靖王之輩都從中分了一杯羹,不過姜父和官家是生死之交,做到如此,總能落個富貴安閑。
父兄諸人疼愛姜妤,不會告訴她這些,小姑娘之所以憂愁,還是因為疼惜越文州。
裴疏則垂目,“有你惦念,文州心中必然寬慰。”
姜妤輕聲,“我知道你比表兄更累。”
裴疏則心髒咚地一跳。
姜妤颦眉,似乎在掙紮忍耐,終究還是擡頭道,“疏則哥哥,我與你說了罷,我今日及笄,聽到舅舅同外祖母說話,要去京城與我父親說我和表兄的親事了。”
裴疏則剛剛浮起的心猛地被這句按下去,牽連得胸腔也疼痛起來,怎麼都說不出祝福的話。
可月亮破出雲層,澄澈月光傾灑而下,他好像看到姜妤眼中有淚。
不,不是好像,姜妤确實在哭,淚珠啪嗒落在腮上,倒像是把他的心髒砸了個坑,他整個人都無措起來,“妤兒,你怎麼了?”
姜妤迅速蹭幹臉頰,“我和他們說,我不會嫁給他。”
“你和文州吵架了?還是他待你不好?”裴疏則蹙眉,“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什麼事也沒有,表兄待我很好,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親兄長,别無他念,可是疏則哥哥……有時候我真不想叫你哥哥。”
反應過來她話中含義時是何感受,裴疏則已經想不清楚,大抵像深夜有無數煙火猝然綻放,除卻滿空璀璨光華,隻剩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響。
可惜那時他太年輕,人生全不由自己做主,也太天真,沒半點防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