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則笑容淡去,“這倒叫我疑惑了,當年都尉領兵屠盡大榆關,天罰在哪裡?”
使者嗬嗬喘着粗氣,“大榆戰事兩國締盟時就已說清,汗王也為亡靈做過祭奠,你是大榆關的誰,有何資格翻這個舊賬?”
“都尉不記得我,我卻忘不了你。”裴疏則抽出了長刀,走到他面前,“多不巧,我生母便是大榆人啊。”
都尉睜大眼睛,看着他将刀鋒一寸一寸捅進心髒,聲音柔和而瘋戾,“别着急,賴在大榆的所有人,很快都會下去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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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郡重兵把守,層層戒嚴,姜妤也被轉移到了一處隐秘小院裡,行起坐卧都被人不錯眼地盯着。
即便郡中并未被戰事波及,姜妤還是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肅殺氣息,她心中有些不安,身旁卻新來了個女醫官,催着她探脈針灸,飲食用藥,讓人不勝其擾。
姜妤陷入了十分逼仄的境地,伺候的人全不認識,面對她時還都一副惴惴之色,存心不讓她好過的,還有一日兩碗逼她喝下去的苦藥。
姜妤本就怕苦,好容易擺脫避子藥,裴疏則一出現,又有無數苦湯送來,她不知那人打什麼算盤,按捺着喝了七八日,終于忍不住發問,“我不過是傷了腿,怎麼要喝這麼多藥?這都是些什麼?”
女醫道,“公主誤會了,殿下說您途中虛虧,這些都是補身的藥材。”
姜妤十分不悅,“我身體挺好的,不想喝這些。”
誰知此話一出,對方頓時臉色慘白,連帶着周遭女使都齊刷刷跪下去,女醫慌亂解釋,“公主放心,這些的确是補身的好藥,于身體無礙的!您若不信,我們往後都可以陪您一塊喝!”
她說完,急于證明自己清白似的,将原本要呈給姜妤的藥端起來一飲而盡,喝給她看。
情景荒唐,姜妤隻覺得頭痛。
她揉着額角,退無可退,“别在我面前跪着,我喝就是。”
烏泱泱一幫人如蒙大赦,對着她千恩萬謝。
姜妤頭更痛了,想讓她們安靜些,卻感覺有溫熱暖流從小腹間淌過,蓦地想起,她的月信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
這也尋常,自己早年身體受寒,又長久服用避子湯,月信早已紊亂,往往七八十天才有一次,兩個月還算是提早。
她起身更衣,果然如此。
可她經行腹痛,當天就疼得卧在床上起不來,女醫見狀,緊趕着換了種藥,反倒比先前更苦。
姜妤腹疼未止,腰又酸起來,加之經期煩躁,饒是好脾氣也跌了碗,瓷片在地闆上崩開,“若再折騰我,索性一劑鶴頂紅給我灌下去了事,何苦這樣零碎折磨人!”
女醫又跪下去,姜妤捂着小腹蜷在榻上,煩悶地閉上眼,“你報上去,我實在痛得厲害,要開一副止疼湯劑來。”
女醫沒見過她發這麼大脾氣,唯唯點頭,姜妤又道,“這藥實在太苦,你不是得了上頭授意,專門往裡頭放黃連來折騰我吧。”
女醫忙道豈敢,姜妤蹙着眉,“我憑什麼信你?裴疏則那混賬,慣會使陰招磋磨人,一肚子壞水。”
對方魂飛魄散,恨不能伸手去捂她的嘴,可哪裡敢,姜妤猶在賭氣,“我不聽你狡辯,以後藥都放到我房裡來煎,我親眼看着,還有止疼的湯藥,今天必須送來,送不來往後我也不喝了。”
女醫戰戰兢兢應下,不知如何報上去的,下午女使們進進出出,将煎藥的物什在她房内擺好。
侍女拿來兩包草藥打開給她看,姜妤挑挑揀揀,果然在止痛的藥包裡頭看見了風茄花。
她出身将門,因此熟知這藥,風茄花也叫曼陀羅,可以麻醉止痛,熱酒調服效力更佳,亦有大毒,需十分控制劑量,否則輕易便能要人性命。
姜妤心髒咚咚直跳,偷偷藏了朵在手心,便讓他們拿去煎藥。
裴疏則正在打仗,不知何時回來,她可以慢慢攢,攢到足夠她離開為止。
這邊冬信來得峻急,沙塵頗大,朔風起來,三兩夜便削盡了落葉枯草,一片蒼涼,有時刮一夜北風,翌日推窗,整片天都是黃蒙蒙的。
姜妤出不得門,無書可看,更無人說話,隻能扶着窗檻出神,一坐便到深夜,早先還能看到南飛的候鳥,再後來連片葉子都看不着了,樹枝光秃秃的,像她的心氣兒一般委頓下去,直到冬至黃昏,初雪落下時,遠處傳來王師歸程的号角。
彼時姜妤正探出窗外,伸手去接朔北砂礫般的落雪,便被女使喚出門。
數月來她第一次踏出院子,迎接策馬而歸的裴疏則。
他戎裝加身,顯是剛離了軍中,铠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在積了薄雪的沙地上砸出細小的坑,甫離近了,鐵鏽味混着濃重血腥氣直撲過來,連鎖子甲上都覆着一層暗紅。
裴疏則似乎有些疲憊,躍下戰馬時還微微踉跄了下,姜妤上前,扶了他一把。
他便把缰繩抛給親随,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沖她笑了一下,睫毛染霜,瞳孔裡猶然凝着未盡的殺意。
姜妤見他這樣子,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他的确很不容易。
可她還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