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中新添了炭盆,女使們魚貫而入,布置好浴桶熱水,巾帕香胰,有個别膽大的,悄悄朝屏風後正在給裴疏則卸甲的身影投去一瞥,暗自納罕,便匆匆退出去。
姜妤對此已經十分熟稔,蔥指挑開犀角暗扣,拆下護心鏡,卸了身甲披膊,解開護腕時,發現他虎口開裂,正滲出絲絲血迹。
她動作微頓,“你受傷了嗎?”
裴疏則道,“沒有,隻是今天殺了太多人。”
姜妤托着他腕的素手一顫。
“很早我就籌劃着這天,準确來說,是十七年前,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周圍全是鄉裡的屍體,其中有我母親。”
裴疏則低低說着,毫無大仇得報的快意和追憶往事的傷感,“其實母親待我并不好,她總在說生下我就該有榮華富貴,問我為什麼沒給她,得不到答案就打,鄉裡待我也不好,說我是野種,肆意欺淩,可敵人屠城時,鄉裡藏匿孩童,母親求他們,這些人還是把我也捎上了,雖然最後,隻有我活下來。”
姜妤痛苦地蹙了下眉,握住他尚未回暖的指尖。
“我發了瘋地想做這件事,所以今天砍下上百顆頭顱,坑殺了鸠占鵲巢的所有人,可這之後,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他低眸,聲音罕有的挫敗且疲倦,“妤兒,除了你,沒有人待我好。即便那是假的,我也不在乎了,我們能不能當做那個謊言從沒挑破過,你能不能一直騙我?”
姜妤心髒愈加沉墜,她仰起臉,“我沒有騙過你。”
裴疏則笑笑,“好,你沒有騙過我。”
他俯身貼近,托住她的後頸,吻她的唇。
姜妤無望地閉上眼,感受着他呼吸變沉,動作加重,任他寬下衣裳,抱自己入浴。
……
半夜缱绻,姜妤疲倦睡去,裴疏則撩帳起身,借燭光端詳她的面龐。
她總算不似分開前那般瘦得吓人,小臉稍微圓潤了些,兩頰透出淺淺的紅暈,閉目安睡時,眉眼間總是透出一縷柔軟的慈悲。
他看得出,她今晚心軟了。
裴疏則輕輕撫摸她的臉,放任晦暗瞳底亮起微光,唇邊露出淺淡弧度。
*
翌日一早,姜妤從睡夢中醒來,聽到屏風外有人在交談。
裴疏則召了女醫來問話,兩人聲音不大,聽不真切,但裴疏則似乎心情不錯,人走時還給了賞銀。
姜妤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想,這女醫的确醫術高明,她長久體寒,近日手腳都不再冰涼了,甚至連月信也是準的。
想起這個,姜妤動作一頓。
裴疏則聽見動靜,繞過屏風到榻邊坐下,鳳眸暖意融融,“醒了。”
姜妤嗯了聲,裴疏則握住她的手,“時間還早,外頭雪下得大了,我再陪你睡會兒吧。”
姜妤看了眼窗戶,果然白晃晃的透進雪光。
“睡不着了,”她仍望着窗外,卻提不起多少出去看雪的興緻,嘴上問,“你能陪我出去看看嗎?”
“女醫說你身子還沒調理好,不能受寒。”裴疏則聲音依舊柔和,“我讓她們傳早膳。”
姜妤看着他,點頭說好。
見他要出去,姜妤出聲,“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情?”
不用說明白,裴疏則也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房内忽寂,靜得幾乎能聽見心跳,片刻,他才道,“你現今吃的藥都是暖身補氣的,和避子湯藥性相沖,不要再喝了。”
他說完便起身,姜妤慌了神,伸手抓住他的袖角,“疏則。”
裴疏則狀似不解,“還有什麼事?”
他明知故問,姜妤不得不道,“那要是有了孩子怎麼辦?”
“有了孩子,就生下來。”裴疏則回握住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隻手,“我說過,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全新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不會有人敢說什麼。”
姜妤仰起臉,面帶乞求,“别這樣,疏則,如果真的有了孩子,那對他太殘忍了。”
聽見她這麼說,裴疏則雙目微冷。
他忍耐片刻,蹲下身去,讓視線和姜妤齊平,“若我不盡快娶妻生子,朝堂上太多人包括帝後,都會繼續借着挑選妃妾的名義給我塞眼線,難道我和細作生下的孩子,對他來說就好嗎?”
姜妤本就郁郁寡歡的情緒變得有些混亂,她覺得自己被灌了通歪理,卻又不能反問這和她有什麼關系,怔怔問,“可是在你眼裡,我和細作有何區别呢,你也不信我。”
“我不信你,更不信别人,倒不如娶一個真心喜歡的。”裴疏則溫聲道,“何況等我們有了孩子,你總不會再出賣他的父親,你放心,我會對他好,我們一家人會和和美美的。”
他見姜妤不說話了,滿意地摸摸她的臉,“今天早膳煨了金絲粥,是你愛吃的。”
姜妤目送他出去,隻覺胸悶得狠,揉着心口用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