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心跳并不厲害,甚至稱得上緩慢,她覺得自己被綁在深水往下沉,好像女醫的藥不僅修補身子,也按住了思緒輪轉,讓她對外界都提不起什麼太大的興趣。
姜妤撲到床榻最裡邊,去夠垂在帳角的香包。
香包裡面塞了甯神的草藥,挂在帳内四角用以安枕,近來她被嚴密監視,也隻有放下床帳入睡時,能在一榻之間隔絕他人的眼睛。
香包口原是封死的,被姜妤用發簪一點點挑開了小半縫線,她顫着手指打開,看到風茄花還在裡面,像是迷途之人找到羅盤一般,緊緊攥在手裡,按在心口,舒了口氣。
*
早膳後,姜妤給裴疏則更衣,尋機問他,“仗不是打完了嗎,怎麼還要出去?”
裴疏則道,“呼屠皆新登汗位,要與我朝重簽盟約,我一會出發。”
姜妤問,“重簽盟約?”
裴疏則颔首,“歸還大榆關及南北五郡,減除歲币,增開互市。”
寥寥幾字輕描淡寫,信息卻着實驚人,大榆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堪稱邊防門戶,就是因為丢了此地,大魏才在與北漠的交鋒中處處掣肘。
姜妤不由納罕,“新汗王竟然肯。”
裴疏則輕笑,“本王誅滅北漠王庭,幫他排除異己,保他性命,助他登上尊位,他自然要有回報。”
姜妤為他系上腰封,有些淡興和悲觀,“大榆關是必争之地,隻怕這一時和平無法持久。”
裴疏則唔了聲,“此番下來,他們豈還有再與大魏厮殺的能力,即便有,也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了。”
象征位極人臣的金繡蟒紋在墨袍上浮出光暈,端的刺眼,姜妤别開視線,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當一個武将立下豐功偉績,乃至賞無可賞,封無可封時,并不會榮寵加身,相反,他會被質疑功高蓋主,被架空削弱,被打壓到谷底,甚至丢掉性命。
裴疏則見她怔怔的,“你怎麼了?”
姜妤回神,勉強沖他笑笑,“我在想,這可算不世之功,隻怕官家都要不知如何封賞你了。”
裴疏則看出她的敷衍,沒有挑破,無聲一哂。
老皇帝之所以派他,無非是因他立下軍令狀收回大榆關,還能借此削弱他麾下軍隊,可他和呼屠皆事先圖謀,給北漠王庭來了個兩面夾擊,大榆關垂手而得,控制了河東道,權柄不僅沒有下移,還更難對付了。
如今龍椅上那位隻怕已經反應過來,正咬牙計劃着怎麼弄死他呢。
這些事自不必和她說,裴疏則摸摸姜妤的臉,笑道,“你且歇着,代郡時氣幹冷,你待得也不舒服,最多半個月,我們就啟程回京。”
姜妤乖乖點頭,送他出去。
*
裴疏則的話簡直堪比聖旨,準得令人絕望,第十三日間,院中迎來了快馬宣旨的大内使者。
皇帝褒贊靖王收複邊關之功,命他班師回朝,再行封賞,末了,問候玉成公主病情,叮囑她好好休養,拳拳之情觸人心腸。
姜妤不被允許出門,可天使聲音嘹亮高亢,即便在卧房也聽得十分清楚,等裴疏則将人打發走,才有機會問他,“旨意裡為何會提到玉成在養病?”
“我之前向宮中回禀,公主車馬勞頓,又逢北漠内亂,為其逃兵所驚,舊疾複發,因而病疴沉重,已入膏肓了。”
裴疏則的神情理所當然,“玉成不‘死’,我總不能娶自己的堂妹吧。”
姜妤聽了這話,卻僵在榻上。
她不是真玉成,自然談不上什麼舊疾,這點裴疏則和皇帝心知肚明,他這般上奏,是明目張膽地欺君,而皇帝也認下了。
裴疏則究竟獲得了多大的籌碼才會這樣做,皇帝也絕非忍氣吞聲之人,又是如何想的?
姜妤脊背發涼,透出冷汗,感覺裴疏則的手探過來,猛然一顫,收回神思,“怎麼了?”
裴疏則好整以暇瞧着她,“我還以為,你在為陸知行一幹人擔心,畢竟他頗有故人之姿。”
姜妤本就被那幫惴惴不安的女使弄得應激,聽他這樣說,臉色更加蒼白,“我錯了,但我并沒有為他擔心,我隻是在利用他。”
裴疏則莞爾,“别擔心,妤兒既然已經認錯,我也無意帶累他們,奏折中寫明了,玉成是被救出驿館後才病發,所以由我做主,留你在代郡安養,與送親官員無關。”
姜妤明白弦外之音,他所有大發善心的前提都是——她要聽話。
她就像被猞猁咬斷羽翅的幼鳥,在獸爪的控制和玩弄下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他擺布。
可她究竟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些?因為裴疏則認定她欺騙他,她就隻能枉擔虛名,為這不存在的背叛恕罪嗎?
姜妤強迫自己去想這個問題,卻感受不到應有的郁憤不甘,心跳依舊緩慢,讓她整個人平和起來,仿佛所有負面而激烈的情感都離她遠去。
指甲掐入手心,她注視着裴疏則,軟下眉目,溫馴地委身靠近,向他索求擁抱,靠進他的懷裡,失神眼眸落在帳角香包上,柔柔道,“疏則哥哥,我會聽話的,我會永遠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