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船逆向而行,距離很快拉大,官船溯流而上,原本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汴梁城複又模糊,終于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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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倒是沒诓她,上船後給芳枝灌藥下去,午後時分,人精神便好了起來,能起能坐,也能說話了。
“奉真師父說,王爺不會真的讓姑娘嫁去北漠,我不想離開你,便偷偷跑回京城,可誰知等回到那,靖王府和公主府都沒人了,我也被抓進宮扣下,我不知道姑娘能獨自逃出來…”
芳枝忍不住哭泣,腫着一雙桃兒眼,滿臉愧疚,“對不起姑娘,都是我連累了你。”
姜妤搖頭,“别說這話。上面想控制我,并不非得是你,我師父,文州表兄,哪怕是去黔州拿住我父親,都做得到,無非是你一心為我,才撞在他們刀口上,這怎麼能怪你?”
芳枝猶然抽噎,“那姑娘以後可怎麼辦?”
姜妤牽牽唇角,“這得看他們捉我是想做什麼了。”
她能感覺到皇帝和裴疏則之間關系緊張,軍權壓過皇權,君臣注定無法共存,遲早要争個你死我活,難道是想拿住她,以此要挾裴疏則?
若真是這樣,皇帝的打算大抵要落空。
她可不認為裴疏則是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種,何況自己出逃前那般哄騙下藥,早已将他得罪死了,恐怕此刻正咬牙切齒,隻恨不能掐死她呢。
思及此,姜妤眼底露出嘲弄。
她注意到芳枝擔憂的目光,輕聲安慰,“沒關系,造化真要弄人,便不能和天命強争,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三月初,京畿山川染青,接連落了幾日的春雨。
細雨綿綿,春寒更深,裴疏則自元宵遇刺後,便一直在城外别莊休養,本想出去走走,礙于天氣隻好作罷,今日還是離開寝閣,兀自到池邊喂魚。
褚未接了京中消息過來,便見他立在廊下,身上都沾了細密雨絲,忙快步上前,“殿下怎麼出來了?大夫說您不能受寒,這幾日天涼,還是進屋歇着吧。”
那晚姜妤半盞風茄哄他喝下去,有些傷了肺,斷斷續續咳了半月的血,近日才把餘毒祛清,依舊見風咳嗽。
裴疏則頭發披在身後,隻以一條綢帶半紮,攏着白狐裘,猛一看去,像是出塵的谪仙。
他往水中抛撒魚食,聽見褚未的聲音,目光仍落在池下錦鯉上,隻問,“京中何事?”
“官家說近來時氣不好,今年春獵取消,隻在宮中舉辦家宴,就定在今晚,問及殿下身體,可否前往赴宴。”
裴疏則聞言,輕笑了聲,“你覺得是鴻門宴嗎?”
褚未道,“他怎會真心宴請殿下,殿下征戰歸來便一直稱病,不曾回京,他心中也打鼓,萬一狗急跳牆,真要取您性命,也是說不準的事。”
裴疏則道,“元宵之前會,眼下卻不見得。”
褚未不明就裡,“殿下何意?”
“那晚王陳二人私下會面,太子也在。王聿從前谄媚取容,極表忠心,我一出征,他就趁皇帝病重,迫不及待擴張勢力,若說這還在皇帝意料之中,可太子也乘機攬權怙勢,向二人靠攏,便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褚未恍然,“所以他還需要殿下來制衡王聿。”
裴疏則颔首,看着魚兒遊動嬉戲,目光寵溺,閑聲道,“那也得看我願不願意給他當槍使。”
褚未笑道,“殿下身子沒好全,且躲懶吧。”
裴疏則道,“我倒覺得挺有意思,去看場戲也無妨。”
褚未還想再說什麼,卻見一影衛突然出現,神色急切,跑到二人跟前時,還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褚未斂眉,“怎麼了,慌慌張張的?”
影衛道,“殿下,一個時辰前有青鸾轎入宮,說是找回了玉成公主。”
褚未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
影衛語氣肯定,“玉成公主,宮中老内監遞出來的消息。”
玉成,哪個玉成?
從代郡南歸的“玉成”報了病逝,因和親不順,喜事變喪事,為着避忌,暫且秘不發喪,真玉成出逃在外,而裴疏則前段時日病重,姜妤也未有下落。
現在被接回宮的是哪個玉成?
裴疏則喂魚的動作止住,漆黑長眸微微一擡。
“可說了,從哪接回來的?”
影衛搖頭,“内監不曾告知,隻說…隻說官家有意選陳兆做驸馬,将公主許配給他。”
褚未臉色頓時變了,看向裴疏則,生怕他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
裴疏則端着魚食盒,手掌仍凝着那晚捏碎藥盞留下的黑紅血痂,卻無比平靜,甚至堪稱冷漠,将食盒放在闌幹上,“知道了,你退下吧。”
回廊隻剩他和褚未兩人,褚未不安道,“殿下…”
“未叔,”裴疏則打斷,“你派人回話,謝陛下的深情厚意,今晚我會赴宴。”
褚未見他這樣,隻好遵從,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裴疏則扶闌坐下,長睫傾覆,仍遮不住瞳底的冷嘲和狠厲,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攤開掌心,上頭沾着一小片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