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清輝閣籠罩在寒涼晨霧之下,女使端着熱水進進出出,太醫提着藥箱匆匆跑入。
正殿大門草草虛阖,門縫微開,透出屋内狼藉,太醫不敢亂瞟,直奔寝閣,發現門扇更是直接被人踹斷了,銅鎖還挂在上頭晃,甫一進去,先看到地面點點殷紅,直灑向床榻。
那是裴疏則把姜妤抱過來時滴落的血迹,此刻他就立于榻前,潦草披了件外袍,臉色陰森緊繃,沉得駭人。
姜妤卧在被褥裡,因疼痛蜷成一團,唇色比紙還白,臉上全是冷汗,太醫惴惴觑了裴疏則一眼,被他訓斥,“看本王做甚?看她。”
太醫唯唯,給她把脈,卻逐漸驚疑不定,朝裴疏則跪下,“殿下,公主…她、她有身孕了。”
殿内一片死寂,沉默重得能壓死人,裴疏則指骨咯咯作響,陰沉道,“多久了?”
太醫道,“還不到三個月。”
裴疏則神色微微一松,劍眉又斂緊,“具體多久?”
太醫被這個莫名奇妙的問題難住,硬着頭皮回答,“兩月有餘。”
裴疏則不耐道,“你若隻會說廢話,本王要你幹什麼?”
太醫悚然告饒,“殿下恕罪,微臣雖會号脈,可要想确定到哪天,實在是無能無力啊。”
裴疏則心煩意亂,緊緊盯着姜妤毫無血色的臉,“那她狀況如何?”
太醫雖不便查看她的身體,可她連露在被衾外的頸項都是挫傷和紅痕,手腕上也片片青紫,體溫涼的像塊冰。
太醫面露不忍,“她受傷不輕,務必好好休養,萬不能再行房了,孩子…孩子若不馬上保胎,大概是留不住的,還請殿下示下。”
姜妤一直清醒着,微睜的雙目毫無神采,盡是死意。
裴疏則郁悒不語,片刻才寒聲問,“姜妤,這孩子是誰的?”
姜妤起初沒有反應,随後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輕笑起來,牽動傷口,眉尖痛苦蹙起,臉上嘲諷之色不減,“是誰的都不重要,我不想要他。”
裴疏則再次被她激怒,手指骨節森森泛白,肺裡湧起血氣,強行壓了下去,“現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時候。”
姜妤閉眼,“你讓太醫走。”
裴疏則咬牙切齒,“姜妤!”
太醫渾身先一抖,壯着膽子出聲,“殿下……”
裴疏則被他打岔,怒氣勃發,重重道,“說。”
“公…不,姜姑娘她身體本就孱弱,又兼失血,若這胎即刻讓她流下來,隻怕宮體損傷,以後就很難再生子了。”
裴疏則渾身僵硬,死盯着她被衾下尚未隆起的小腹,下颌緊得像是随時能繃斷。
點滴時間都被扯得極長,連空氣都稀薄起來,令人喘不過氣,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下了決定,“保住胎兒,閉緊你的嘴。”
太醫趕忙應,“微臣這就給姑娘施針。”
裴疏則眼角微跳,姜妤衣服被他撕碎了,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他命女使找來,揮退房中衆人,伸手掀她被衾,卻被姜妤拉住。
她手背破皮,皮膚幾近透明,緊緊攥着被角,執着地重複,“我不要這個孩子。”
裴疏則冷聲,“你沒聽到太醫的話嗎,現在流産你就永遠不能生了。”
姜妤自嘲地想,那又怎麼樣?反倒是把孩子生下來,才是對他最殘忍的事情。
她知道和裴疏則說不通,默默積蓄氣力,摸到了身側安枕的紫檀如意,抄起來朝着腹部就捶,裴疏則大驚,劈手便奪,幸而動作快,堪堪擋住,遠遠擲出去,厲聲呵斥,“姜妤,你真瘋了是不是!”
姜妤濕冷的眸子木然一輪,落在他臉上,“你若還有良心,就不要再作孽。”
裴疏則對上她冰涼的眼,莫名一怔。
離開不羨樓時,她向他讨避子湯,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突然有些搖擺,她腹中骨血,或許确實是他的。
肺裡又開始疼,他深吸了口氣,平複心緒,“你先生下來,生下來總能知道是不是我的。”
姜妤啞然失笑,眼底湧起悲怆,“然後呢,他就要一輩子活在你的懷疑裡,承受别人異樣的眼光,承受你的喜怒無常,讓他變成和你一樣的怪物。”
裴疏則下意識想發作,身體卻先一步反應,竟是避開了她的視線。
他霍然起身,煩躁地徘徊數步,想起險些被他忽略的那些人,停了下來,重新坐回榻邊。
他強逼自己放緩了聲音,“你即便不顧自己,難道不想芳枝回來伺候你?皇帝即将禅位,難道不想家族洗清冤屈,讓你父親平安終老嗎?他已經老了,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他客死異鄉。”
姜妤詫然擡眸,這麼長時間過去,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用威脅解決所有問題。
可偏偏這是她最無法反抗的軟肋。
姜妤無力地閉上眼。
此法總能讓她乖乖就範,裴疏則滿意傾身,去拭她因疼痛漫出的淚痕。
姜妤無聲偏頭躲避,他卻知道這是她妥協的反應,并不懊惱,“你好好休養,我們的日子還長,一個孩子而已,生下後遠遠送走就是。”
姜妤如墜冰窟,渾身戰栗。
裴疏則給她換上新衣,命太醫進來施針,屏風外隐約傳來褚未的聲音,将他喚了出去。
褚未和他交代了扶風事宜,兩人說完沒多久,太醫也出了門,“殿下,姑娘的血已經止了,微臣也開好了藥方,讓她先吃着,若半月内不再出血,孩子就算是保住了。”
褚未先瞪圓眼睛,“姜姑娘有喜了?”
裴疏則不知在想什麼,沒有應聲。
褚未在他身邊打轉,露出喜色,“殿下,您要做父親了。”
裴疏則涼聲問,“未叔憑什麼覺得孩子是我的?”
褚未一噎。
“她是正月裡有孕,”裴疏則咬牙,“這女人為了擺脫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