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湯池出來,日頭終于偏到了正經放衙的時候。
濕透的長衫緊貼在身,雖風還微熱,但到底不太舒服。鐘錦扯着布料,盡量用發遮住臉,繼而想到一個問題。
——既是泡藥湯,莫上麟怎麼可能沒準備幹淨衣裳。
人就被同樣滴水的寬袖按住,推向寝室。
從檀香櫃裡翻出一疊衣,動作很重。
“換了,烘幹再走。”
她沒什麼意見,剛剛解開緣帶,頓了一下,側轉過身:“您就在這兒?”
那厮沒瞧見自己身下滿地水似的,慢慢挑眉:“不在這兒,莫非是要本王幫你?”
鐘錦:“……”
思索着自個兒哪兒又得罪了人,她擡手将外衫褪下來,動作間在袖口抓了好幾下,終于将玉管摸到手心。
繼而一滞。
本該在左袖的東西,是從右邊摸到的。
她沒有回頭,但聽到身後宣王爺擲下袖,專等着似的水粒一路從腳下濺到那堆幹衣裳,出門哐響。
齒尖便微微磨了下唇。
天昏又明。
窦長生從設局之初便是必死之棋,應付掉榮瀾不消什麼心思。至此盛家一案就是一筆活人說不明白的爛賬。
爛有爛的好處。斑鸠分屍,誰都能濺一嘴腐肉。
鐘錦在郭愷面前提了一句“撤幕改府兵”,将地廣礦多的地兒徹底變成第二個軍器監。這位爺得了榮寵能吞象,第一份奏折便是半成型的草案。
陛下允了。
高堂中銅管齊鳴,鐘錦端坐在自己極偏的那張案幾,目光從郭愷身上瞧到天。
眯眼。
陛下這生辰日,要下雨了呢。
她低頭喝了口冷酒。
那日回去後又感風一場,鐘錦到現在還有些頭昏。卻知自個兒那天沒和莫上麟說實話,今日定是場鴻門。
她指尖有意無意揉過眉骨,因着面具不能太用力,肩忽被一拍。
“靳兄頭疼啊?”那人攬上來,竟然是莫白澤,“官不好做吧,該!”
他由不得鐘錦辯,抄起她的酒就往嘴裡灌:“狗屁冶閣關死老子了。你那個小厮,姓戚的,我還六他大爺呢,再理一份小抄怎麼了!”
邊上人側目,鐘錦掩唇咳了一聲:“殿下,微臣給您留了……”
“都被三哥抄走了!”
鐘錦一愣,再低頭的動作實在是乖,擡眼跟勾人似的,偏生她自個兒還意識不到。莫白澤好些日子沒見到這張臉,就這麼一瞥,火就消了。
嘟嘟囔囔:“你的人竟然沒告訴你,三哥手段了得。”
鐘錦眼皮跳了跳,緊接着就見六爺大咧咧給她塞了一杯酒:“來,靳兄,你剛入軍器監,就助二哥打跑那群蠻子,真他娘的給咱冶閣長臉,本王敬你!”
那杯中酒猛得一抖。
莫白澤渾然未覺。上至三公閣老,下到五品小官,目光卻全嘩啦啦轉過來。
這話說的太響了,連一個圓話的口子都沒留,鐘錦從嘴角抽出聲兒,卻覺得沒自己心跳響。
“……您是宣王帶來的吧?”
六爺就自己把敬酒喝了,不明所以:“是啊,三哥特意請奏撈的我。”
她抽了抽嘴角。
酒杯尚未放穩回桌,堂上響起一道濁咳,鐘錦幾乎是立刻就跪了出去。
吃完藥的皇建帝扶着莫上麟出來。
睨:“冶閣好啊,親如一家。”
這話還不明白麼?六爺到底也是個皇子啊。他反應了一下,繼而腿一軟,噗通跪下了。
舞殿氣氛驟冷,奏樂的噤了聲,隻有宣王替陛下鋪了毯,支着人坐上。
道:“您慢着。”
衆人便眼觀鼻鼻觀心。
鬧啊。誰還記得這位爺正禁着足,才關了幾天,榮寵就回來了。
莫上麟給陛下倒茶,回頭嗤:“兒臣瞧着也不錯,六弟都越長越回去了,幹脆立個黨,就叫冶派。”
這種話也就宣王敢說,鐘錦隐隐感受到數道落在身上的視線。愁的,探究的——現在敢看她的,倒也大膽。
除卻吓蒙的莫白澤。
她緩緩張口。
“一個月前,微臣給冶閣蒙了羞,司業大人們至今未與臣說過一句話,二舍全都因臣挨了闆子。”
鐘錦說話慢,聽起來竟極真誠。緊接着頓了頓,沒擡頭,卻似輕歎了一聲。“更何況,臣搬離冶閣時,帶走了全部文書記冊,二舍至今無一人跨過乙等,大約都恨透微臣了吧。”
司業和衆臣面色立刻難看起來,莫上麟已笑出聲:“靳大人好口才,真真把冶閣師才和我大榮後生的腦子都罵了一遍,自個兒斤兩足啊。”
想說話的又都不敢辯了。
這種宴榮瀾一向不露面,正監告假,能替她說的夠不上資格。也是,連她自己都是——
……她是怎麼進的這宮宴呢?
郭愷坐的很上面,風大概涼爽吧,吹得冷汗都下來了。
皇建帝吃東西有些漏,宣王爺彎下腰,替皇帝仔仔細細擦掉,鐘錦不知怎的竟想起莫上麟替她擦臉的動作來,可現在那面孔說出來的話實在是狠。
“聽說工部瞧上了靳大人,真不錯。細數起來靳大人也是鐘大将軍旁支,怎麼不算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