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漁家貨船都擠着久違晴日出灣,方才行至江中,就被巨浪一翻。
死生難料。
天不分時日的暗,沒人敢出艙,也沒人注意到一艘漆料華麗的船在颠簸中勾住官船的桅杆。
一行人冒雨翻下,鑽入這艘商船的船肚。
“小主子,就我們幾個?”亥令要點燈,回頭被突然冒出的人兒吓得一哆嗦,險些拔刀,“簡大俠,您老剛才在這兒嗎?”
鐘錦的确沒叫他。
狸奴易受驚,鐘錦這幾天給它做了個貓包,此時拎在簡梨手裡,極細微地握緊了一下。
不看鐘錦,也不走。
一件薄衣蓋到鐘錦肩頭,指腹在她頸側輕輕帶過。
“亥令。”
“啊?”氣氛有點怪,他敏銳了一下,勾住萬刻發,“啊!诶呦這兒不比咱那船您、主子您等小的啊!”
小屁孩熱鬧,人一走,立刻就冷清了。
鐘錦在窗縫的風裡打了個哆嗦,突然就明白莫上麟為何走到哪裡都隻帶着他。
朝簡梨挑了下眉。
“……”
黑暗中一陣窸窣。
這人卸下腰包,将沉沉一囊袋的銀子放到桌上,推到鐘錦面前。
鐘錦微微後仰,腰抵住橫木借力,偏頭:“怎麼,欺朋騙友,現在銀貨兩訖?”
黑暗和偶爾的亮光照出他低垂的半邊臉,那眼睫突然擡起顫了顫,然後渾身上下翻。
腰封内倒出十幾枚銅闆,袖袋裡是一沓銀票,再加上從乙署二部劫掠的一堆,通通堆到了鐘錦面前。
“三千二百兩,沒有了,都給你。”
“嗯?”
堪堪說出幾個字的人又沉默,眉不自然地擰成一團,似乎眼前這攤賬超出了心算。
狸奴隔着木欄杆給了簡大俠一巴掌。
他挑眼:“你是鐘府的六小姐,和前朝沒關系。”
“我跟着你。”
雨絲還在灌脖,鐘錦朝那縫又靠近了些,朦胧瞳孔瞧不出神色:“哦。那倘若我是什麼前朝公主,大俠就要殺我了?”
“不。”
意外地回的很快,簡梨認真。
“她已經死了。”
霧氣險些驚散。
然而這家夥似乎覺得自己已經交代清楚,整個人放松下來,把狸奴抱出來趴上肩,在那隻作惡的爪上捏了一下。
“青影十三樓自我接手後銀兩多了十七萬,賬本我默給你,其他和亥令知道的差不多。”
鐘錦扶額,一時被這句話打了岔,攔他:“欸,給戚夢之寄四百兩,其他拿走,仿造完戚家商船他沒錢了。”
大俠點頭,果然一分碎銀未留,擡腳就走時忽然頓悟:“……賀老闆好像講過有個什麼道理,叫非禮勿聽。”
鐘錦:“……”
這孩子究竟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前朝四百年的爪牙,覆滅後簡氏最後一根獨苗,哪怕四歲起就沒爹沒娘,下頭那一幫叔伯僚屬就把人教成隻會殺人的管賬?
唔,也是。按照亥令的說法,他皇建二年逃出青影,裡頭的人已在和新朝權貴接觸了。
忙着找她吧,忙着複國,沒空管這個,這個,……莫上麟昨夜發瘋,是因為害怕?
披在肩頭的衣太薄了,擋不住老天爺非要倒下來的雨,鐘錦心口咯噔一下,突然繃直身子。
莫上麟在害怕她真的是什麼公主,真的和青影串上關系。
天下隻有一把龍椅,一旦邁向它,就終隻能是短兵相接、魚死網破。
指骨抵住鼻梁根處的穴位,受了風,有兩根經絡絆在一起,在按揉下滿頭的疼。
她想去刮額角,猶豫幾息後頭一次主動扯下面具,一種隐晦的、自毀的暴露——呼嘯聲中,她能聽到萬刻發還在對計劃大呼小叫,這人沒什麼抱負,心眼不壞,就是運氣不好。亥令聽起來想殺人,小屁孩的耐心從來沒對外人好過。船夫不多,偶爾走動步子也很輕,算是,那個人,挖過來的精銳吧。除此之外還有多少雙眼睛盯着這兒呢?
莫上麟都會對她的臉産生懷疑,青影也一定認得出來。
一個瘋了的組織,一段,逐漸失控的感情,越來越多的人……而她,隻是一個莫名出現的,複仇的遊魂啊。
原來那個丫頭紮進身體的束縛,從來沒消失過。
她不知道自己最後在這兒站了多久,隻在颠簸中吐出一口沒有溫度的氣,搖了搖頭。
别陷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