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滾滾,拍上岸時淹沒過柳源縣的堤岸,積起一層肮髒的泥水。
雨有越下越大的勢頭,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子從半淹窩棚裡漏風的牆隙往外看——連天的浪和雲。
他擡起褲腿擰了一把,對着米粒似得泥沙發了一下昏,然後啐了一口。“走吧!哪個矬屁的拆爛污說有京城赈災的來!回縣衙門口起碼還不會被卷走!”
其實他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隻要不動,和邊上那泥巴房簡直融為一體,聲音實在不大,但周邊幾個流民還是聽見了。
“不是衙裡那個看門的說的麼?”有人有氣無力咕哝了一句,剛要結束這場沒結果的蹲守打劫,突然眼睛一睜,“船!孫大哥,真的!”
在場的都是下遊逃難來的漁民,眼神一個頂一個的好,此時顴骨之上唯一幹淨的東西在暴雨中亮得異常,消息立刻傳出去。
“搭欄,”孫豐年蓦地一摸臉,話很有破釜沉舟的味道,“都别亂,給爺按計劃來。”
于是無數野鬼黑影晃動中,這艘兩層寶船靠近了。
但他們不知道兩刻鐘前,已有一艘平平無奇的破爛漁船挂了上去。
“哎呀呀呀船頭這個‘戚’字,寫得好!這叫龍飛鳳舞,紫、紫電青霜!”主簿姓吳,笑容誇張,捧完習慣性留出一個讓對方“哪裡哪裡”“當然當然”的空子,卻沒有人接。
半晌,簡梨才注意到他視線似的,冷冷回頭:“?”
吳鴻鹄笑僵在臉上:“……哈,哈哈哈,下官這個,書讀得少,說錯話您莫要怪罪。”他緊接着懷疑這位爺就是沒聽懂故意賣的笑話,隻能尴尬咳嗽幾聲,道,“再往前靠了岸就不好走了,咱戚大公子什麼時候能起啊?”
身後轟隆一聲,閃電落下的瞬間剛好門開,為首偏頭避了下光。
懶懶呵欠:“吳大人誠意沒二兩,着急趕人?”
那光亮讓吳鴻鹄眼前也發白了一瞬,繼而先看清了那身形,滿嘴奉承居然愣了愣——真真不愧是……戚氏渤洋支嫡親長公子,未來的家主,戚均。
一種漫不經心的寒意已從這人身上散了開去,他說完甚至都沒瞧主簿,隻對身邊一個公子偏了下頭。
鐘錦沉聲:“當真能視物了?”
莫上麟挑眉:“擔心本王?”
鐘錦沉默了一下,這張沒什麼特色的新皮就極好脾氣的微微垂眼,聽見吳鴻鹄開口:“戚大公子果然氣度不凡啊!瞧您這話說的,當然不急,這戚字商号頭一回開到江南,渤洋更是與咱比鄰而居,第一次井水犯了河不是哈哈哈。”他話混賬得很,又強調了一遍。“小的不太會說話,您擔待、擔待。”
“吳大人緊張了。”
鐘錦上前走了一步,不知怎的一瞧見她滿船艙立刻就如微雨行舟、春風和氣,她微微欠身:“想來我戚家大小商号遍布江北至關外,朝貴縣縣令和洞庭商幫讨杯茶,總還是有這個面子的吧。”
“呃下官……”
“若是沒有便罷了。”
離岸已經不遠,能影影綽綽看見風雨中有人聚集,緊接着什麼東西竟然哐當一聲勾住船桅,側甲闆外伸出一隻手!
這是、透出去消息鼓動流民為難宣王爺的,天殺災年的犯不着和戚氏交惡啊!吳鴻鹄一慌,整個人突然被邊上死人一般的亥令往前一帶,竟和水裡冒頭的瘦骨大眼倏地對視:“戚公子,這……”
“貴縣的歡迎本公子實在無福消受啊吳大人。”
目瞪口呆中,吳主簿眼睜睜瞧這行人鸠占自個兒那艘漁船,被流民扯得一趔趄。莫上麟倒了盞船上一直小火溫着的茶:“柳源縣好享受,謝過。”
那船就開了出去,領頭的孫豐年一瞧,當機立斷:“别管他們,找糧!”一拳頭已招呼上吳鴻鹄。
“操孃老逼的狗屁朝廷。”這人頗有些幹大事的心機,一頓拳打腳踢揍完,才揉了揉眼,“娘诶,您是縣衙裡的吧!”
船頂,萬事不入眼的簡大俠朝他丢了一塊碎銀,拎貓穿雨至岸。
“與他談開了?”
漁船中,鐘錦正低頭看着縣内布局,聞聲偏了偏頭:“嗯?”
洗淨的茶盞就遞到她手邊,莫上麟沒有再問。直到換了吳主簿的馬車反客為主直入縣衙,把那離緻仕不遠的徐老縣令吓得從椅子上咳下來,邊上萬刻發都覺得發毛。
兩位爺,前兩天不還這個那個打了一晚上,昨夜還愛答不理的,現在是不是有點,溫馨過頭了?!
“老萬。”堂上對峙裡,鐘錦淡笑回頭,叫住他,“給吳主簿把車停回去。”
縣衙的大門合上,把一道道空洞視線堵住,随即有人來調走了護衛縣令的衙役,外面響起呵斥的聲音,鬧了好一陣子才安靜下去。
徐老縣令面有菜色。
“這場水患十數年來所未有,永定河下盡成澤國,流民牲畜紛紛溢往柳源,”莫上麟悠哉,“看來是您的福分。”
徐衛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麼:“胡說。戚公子擅闖府衙,是也要和百姓一樣從老夫這搶糧嗎!朝廷赈災糧十斛九爛……”
“徐大人,”莫上麟語氣不耐,人倒自顧自坐了,“您一家老小的車馬就等在後院,船都備好了吧,想要一起上路?”
“你、你一介商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