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微偏。其實并沒有多大變化,隻是剛剛好露出一角缺口,讓太陽鑲了個薄邊。
周遭亮了一點,于是希望傾瀉而下。
洞庭商幫敢昧下赈災糧,盤踞北邊的戚氏自然也不是好東西,不過是分出一點糧食來打個好名聲,餘下還要倒洗幾手。
鐘錦不急。
頭采的茶不澀,茶水一盞接着一盞,她垂手撫蓋的動作極有節奏,一下一下像刮在心口,硬是聽得徐老縣令白鬓發涼,掉出半輩子的書袋,雜糅出一份救濟防疫的大概。
鐘錦聽罷沒有動,徐衛受不住了,那眼睛忽瞟忽擡地瞄她,隻消一個擡手,這人就能立刻沖出去透氣。
誰道有人竟然要往裡頭進。
那聲音滑但不佻:“鐘掌櫃,催的那麼急,倒不知道誰是東家了。”
徐衛木然:又是誰,還有誰。
就見鐘錦突然停手,放下盞,眼睛仍往下垂:“這場疫病發勢急,接觸後三個時辰無恙,便基本無事。”
檻内,徐衛不明所以,堪外,來人腳步一滞。
鐘錦在扶手上借了一下力,居然沒站起來,心頭急轉過許多要交代的事情。諸如吳鴻鹄未必不可一用,三個時辰後徐衛不死則依舊主事,糧食發放需與疏通渠道、重建等人力事宜相扣,三大家那邊用的是戚子夜的名義,其他知道“戚均”二字的需要仔細抹去……
可這一切都僅僅是在她喉口轉了一下,沒有半個字漏出來。
她實在已經看不見也聽不清了,強行壓制發燒肺咳一夜後那恹恹的勁兒倏地湧上,就好像江水因為終日築壘不得流瀉,終于攻破了一道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兇險。
以至于她沒聽見戚子夜半詢問半焦灼的那聲“鐘掌櫃”,也沒感覺到外面忽然亂了起來,有人剛剛度過接觸她的危險期,狐狸似的咬走霍緣鸢這塊肥肉準備再來和六小姐換點好東西,一身晨露和戾氣陡然愣住。
鐘錦朝邊上歪了下去,抓到一截手臂,早分不清人。
聲音隻有一絲氣兒:“……别告訴他。”
“……”
莫上麟一節一節,收緊手指。
空氣變重,徐衛頭一個不明白怎麼一個兩個千金之軀都往裡沖,把白臉掌櫃當什麼寶貝似的。緊接着他摸了把面,心慌地覺得有點燒,然後又抓了把鬓,發現自己徹徹底底,一夜白頭了。
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徐衛果然見那個不怕死的“戚均”把瘟神抱了起來,雙目在他身上微微一頓,眸底漆黑出一種直白殺意。
繼而這個人笑了一聲,寒氣便如釘插在徐衛胸口,外頭已随這人的走出退後出一個圈。
“戚子夜。”
那邊微一拱手,看了一眼鐘錦昏迷裡抓住宣王的動作,很是深愁了一口氣:“這身子。”
然後退後兩步,語氣微妙的有些平和而堅決:“我知道怎麼做。”
莫上麟冷哼:“比簡梨向着你主子。”
然而就這幾句話的功夫,懷中人似乎更難受了,臉朝他胸口埋進去,想要這人冰涼的體溫。
實在是除了嘴,哪裡都很誠實。
這點微小的動作出奇地平息下宣王爺身上的燥,取而代之是每次和鐘錦接觸時寒毒的異動,不過不算什麼了。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快步安排車馬回到寶船。
亥令要去叫萬刻發。
“不用,她的人全部留在柳源,把暗衛調到石塘城外。”亥令想攔簡梨已經晚了,這人身上除了一貓還多了個小孩,莫上麟睨了一眼,“除了送藥誰都不許進來,敢哭,就丢下去喂魚。”
艙門合上。
一時,隻剩下呼吸。
鐘錦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裡身在前世,也是一場疫病,但她不是現在這個病秧子,被傳染之後也隻是發燒,唔,嗓子裡還有一點吞刀片的感覺。
她哼了一聲,很快有水遞到嘴邊,但是咽下去也好疼,刺激得她咳了一身,咳到腦袋後頭兩根筋窒息一樣的抽,就感覺自己被抱到膝上,有人一下一下拍着她背,哄小孩似的,她又想笑了。
有時候她好了一點,什麼熱的疼的感覺都沒有,就想睡覺,那溫柔的動作一下子卻暴躁起來,不停地喊她。鐘錦有一次覺得吵,又擡不動手,隻能往前歪了一點頭,把那張嘴堵住了。
耳邊安靜了……舌根好酸。
她又被迫咽了一點苦藥下去,太難喝了,逼得她咬了一口嘴裡的東西,然後嚼着血腥味想為什麼非要喝這種中藥,就不能打吊水麼?
腦子突然被針刺了一下。
吊水,疫病……洪災。
人。
前世種種倏地褪去。
她猛地睜眼。
說是睜,其實隻掀起眼皮一丁點動靜,細微到抱着自己的人壓根沒有察覺,鐘錦卻突然急起來,說不出自己漏了什麼,隻是莫名其妙的心髒難受。她還沒有聽見夢外的聲音,隻有急促心跳落入耳鼓,有血往上溢。
一隻手忽然捉住她腕,揉過那脈搏:“阿錦?……哪裡疼,嗯?”
她呼吸突然就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