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最後還是莫上麟陪着吃了。
因為左手拿筷實在不便,這人又虛僞地說着“不許浪費”,鐘錦生生折騰了半個時辰才勉強吃完,累飽了。
繼而如何洗漱擦面,如何沐浴更衣,隻要不是非練習不可,都由莫上麟代勞。鐘錦好幾次都感覺到那鼻息悄然靠近,在她唇邊極近處逡巡片刻,然後緩緩移去。
最後俯身熄滅了蠟燭,帶上了門。
鐘錦依舊是被痛醒的。
江南數郡皆百廢待興,藥材、食物均可籌集,唯有人不可動。鐘錦沒有讓郎中随行,工部械師并禦林等人登船後還上來幾個宣王的暗衛,其中一個叫甲末的,暫時頂替了亥令的位置。
這個人臉沒什麼特色,話也很少:“京城來報,鐘飛令下月斬首,工部尚書郭愷停職留查,另下獄十餘人,但沒有談及主子的複職。”
莫上麟眉尾微挑:“太子死前父皇是不會松口的,他還做着夢。”
晴日的江面與來時的暴雨亂珠截然不同,船過處水波悠然蕩開,粼粼而邈遠。鐘錦初登船時對這景緻誇過一句,而後每日都被莫上麟拖出來曬太陽,美名其曰商讨誅殺太子大計。
落筆盡量端正地寫完最後一個字,她确認一遍内容無誤,才将這份狗爬字的奏折收起:“整個江淮關于屯田水利的錯漏賬目。戶部不是嚷嚷着缺錢麼,該咬這塊肥肉了。”
甲末接,邊上先截了去瞧,啧聲:“這字,父皇看了都要遺憾我大應天才。拿洞庭商幫作餌,你倒舍得。”
難得風平浪靜,鐘錦一層病疊着一層,嗜睡得很,已在椅中蜷起來:“怎麼可能。榮家富着呢,刮一層膏脂讓太子黨羽狗咬狗,那才夠雞鳴犬吠。”
莫上麟就笑了一聲,讓甲末去了,轉過:“該紮針了。”
走之前一個郎中開出套針灸的法子,紮完之後能感覺到自己和指尖微末的聯系,但是過程極痛。
鐘錦阖着眼,換了個方向。
莫上麟就站起來,鐘錦在他彎腰前止住他動作:“王爺擋住太陽了。”
這一句沒什麼語氣,平鋪直叙地讓剛走上前的萬刻發都愣了一下:“呃殿下,靳大人。”
聞聲,她眼皮一耷一睜,面色如常:“怎麼了?”
站這麼遠的彙報事情确實不便,可眼前一個得罪不起地傾身撐在藤椅兩側,另一個長靴在地、一身病氣地被堵在椅内,怎的都不似自個兒能打擾的時候,他讪笑:“您讓下官做的刀叉已經好了,竹質銀質各做了一份,您看?”
鐘錦剛要起身,莫上麟突然道:“外頭确實暖和。”
非但暖和,還日正中天,萬刻發汗流浃背。
船頭又對峙了半晌,終于那椅子吱呀了兩聲,鐘錦開口:“多謝,晚些再看。”
那人就忙不疊溜了。莫上麟直起身,握住她右臂擱到小桌,打開針包。
鐘錦用另一隻手遮住眼,歎了口氣。
又二日,戶部發難石塘賬目,斥責太子借職務之便移北填南,連帶此次洪災中赈災銀兩的層層剝削一并翻出,朝堂大亂。
為求自保,有人上書皇建帝生祠被毀乃蓄意而為,緊接着欽天監報“帝星生赤,異起于黃”,太子辯駁後自請禁足。
同時,戚子夜報榮氏變賣商鋪。
又三日,四皇子将歸、回纥使者将至,卻因朝中數位重臣待審而諸事皆亂,陛下親坐崇德殿議事晝夜不息,見公務之中為太子求情的奏折堆疊成山,當即暴怒。
自此,流傳于民間的風言風語已在高堂之上撕開道口,隻待狂風肆虐。
最後一根針褪下來的時候,鐘錦眉頭極快地一蹙,驟然通暢的血液讓整個掌心都在發熱,好像活過來了一樣。
不過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鐘錦在外面待夠了,起了身。
莫上麟仍在傘下看文書。
鐘錦覺得有一些怪,繼而瞧見二層船艙外繞着飛的木鳥,便走了上去。
單手費力打開:霍緣鸢入武信,似往湘西。
快到雲北時,山便不多了,倒是河道不時深淺變化,并不好行。
岸上有纖夫,萬刻發要了一二十個來拉船,鐘錦在船頭窩得舒服,忽然被一塊帕子擋了眼。
“嗯?”
莫上麟:“衣不蔽體,男女有别。”
鐘錦便點了點頭,片刻後仰起面:“這道窄口外江面開闊,不宜動手,入後便是雲北,又離皓京太近。”
邊上人似乎是看到了什麼,饒有興趣回頭:“簡梨不在,六小姐倒是不怕。”
繩索已抛上船沿,纖夫嘴裡的号子是土話,鐘錦聽不懂。
她擡手摘掉帕子:“怕,所以我……”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