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坐下了,但葉沉不想看他。
“你又差點死掉。”
他說着,在床頭放下一個杯子。
杯子裡的液體因碰撞桌面稍微搖晃。
“我知道。沒辦法的事。”葉沉說。
“我不明白,”醫生說,“你明明不是莽撞的性格,為什麼拼死也要救她?你甚至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就是莽撞,沒考慮清楚就上了,”葉沉語氣平淡,眼神依然落在沒有裝飾的天花闆上,“受傷也是我應得的。”
醫生擰起眉頭:“你狀态不好。”
不止是生理狀态。
“我感覺自己癱瘓了,”她說,帶着點死氣沉沉的意思,“如果就這樣下去也好。”
“你隻是重傷需要休養,沒到癱瘓的地步,”醫生拉近了椅子,“有我在。”
葉沉稍微一偏頭,跟他對上了視線。
“醫生,你為什麼能一直這麼冷靜?”她問。
“我說過,夢裡你失敗了,一生追求的東西最後都是泡影,救下的人也可能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就沒有不知道該往哪走的時候嗎?”
她語氣近乎執着,眼神鎖在醫生身上,隻想要一個答案。
醫生意識到了她此刻的反常。
“醫生,我想聽真話。”葉沉說。
對方不語,她移開視線,好像再次回到了那種什麼也無所謂的狀态裡。
“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往哪走,這麼說你會高興點嗎?”
醫生一邊說着,搖高了病床,葉沉有些不情不願地坐起。
“我怎麼知道你說得是不是真的。”她反駁。
“那你覺得,我會說假話哄你嗎?”
這話有點過了吧?
葉沉開始有點不自在了。
應該不會……吧?
平和的氣氛裡,葉沉終于掀開一線防禦的厚殼,她對上醫生的視線,竟然感受到一點縱容的意思。
“我不懂。我覺得你簡直是最強人類,”她誠實地說,“無論是夢裡還是現在,能力、性格,都是,你有什麼值得迷茫的?”
“你在說笑,”醫生推了推眼鏡,“我時常認為自己異于常人,這種感覺并不好,我也會感到疲憊,像你現在一樣。”
“……我真的很累,”葉沉索性坦白,“我不知道這條路到底對不對,但是也沒法回頭。”
“你有的,”醫生說,“實在無路可走,你可以從殺怪的事業中退休,然後來當我的助手。”
他記得他們還挺有默契的。
“不要,”葉沉拒絕,“我要當你老闆。”
醫生無語。
葉沉拿起床頭那杯透着綠色的水:“這是我的?”
“是,但可能味道……”
他沒說完,葉沉:“嘔——”
猛灌了一口,差點原汁吐出,葉沉五官皺到一起。
“這是什麼鬼東西?!”
醫生:“藥,你知道。”
葉沉成功被這種酸苦發鹹的液體刺激到了,她沒發現,自己的消極狀态似乎被擊退了一點。
“不是有薄荷嗎,真的,加點薄荷吧,嘔——”
她強忍着,喝了一口又一口,因為動作幅度稍微有點大,身體各處的疼痛又開始興風作浪。
醫生沒有回答。
他确實可以加一些别的東西,把那種古怪的味道蓋掉,但現在這樣不是更好嗎?
還是正常的葉沉看起來更順眼一些。
葉沉終于喝完了。
“我好疼,好累,不想動。”杯子被醫生接走,她重新躺好,用放松的口吻說。
但醫生似乎看穿了,又或者隻是習慣性地把她的話當真。
他不會花言巧語,翻來覆去隻會兩招:“人都會這樣的。我也是。”
“那你想過一了百了嗎?”葉沉問。
“很危險的想法。生物本能是尋求存活,你隻是暫時被生理上的狀态影響了,”醫生說,“生命隻有一次,我想你會慎重的。”
葉沉看着他好像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惡趣味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會慎重呢?”
“那你嘗試過嗎?自殺?”醫生反問,理所當然地說,“以你的性格,肯定不會嘗試的。”
葉沉的發言注定出人意料。
“你錯了,”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嘗到一點藥液的味道,“我試過,也成功了。”
醫生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如果葉沉真的自殺過,現在的她又怎麼解釋?
然後,他想起了她的夢。
“你在夢中自殺過。”他肯定地說。
葉沉自顧自地說:“這個你肯定沒體驗過了。當你知道未來發生的一切,你拼命告訴别人,想讓他們警惕、做好準備,但所有人都不相信,隻當你是個瘋子。然後你越說,他們越抵觸,堵上你的嘴,鎖上你的四肢,把你關起來……”
醫生沒有說話。
他從葉沉平靜的語氣中讀出了一點瘋狂,這與他認知裡的那個葉沉不太相符,但出于謹慎,他沒有打斷。
“落到這樣,自殺是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個選擇了。”葉沉說。
她曾以為自己會很難面對這個事實。
——她,葉沉,曾經走投無路到,試圖以結束生命來結束一切苦難。
然而真把這件事說出來後,心中反而有種惡毒的暢快。
是啊,這就是她做過的事,憑什麼不能痛苦呢?
她是人,所以會脆弱,會畏懼,會想逃避,會累。她不是戰争機器,這是她生而有之的權利。
但同時,那種疲憊感再次回到了她身上。仿佛傷痕累累的旅人穿過海市蜃樓的綠洲,回頭望,一場空。
她想,你看,你也不會信的。
“或許是這樣吧。”醫生回答。
他沒有反駁,而是說:“但隻是做夢,對嗎?”
葉沉不想再裝了。
她笑了笑,說:“不是。”
“那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