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想象中醫生的反應不同,他沒有給出任何好或壞的評論。
大概有半分鐘,他完全沒有動作,然後他摘下眼鏡,閉上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最後,他說:“好吧。”
“你不意外嗎?”輪到葉沉疑惑了。
“其實從你第一次提到夢,我就不認為那真是一個夢,一直到現在,這種觀點從沒改變過。它太詳細了,而你對它的信任,實在是太過了。”
醫生的臉色似乎比剛剛白了一點,但他的語氣依然穩定。
該怎麼說?他的【直覺】從未出錯。
【直覺】第一次異常發作,是接到葉沉那天半夜。
他頭昏腦脹地醒來,腦袋裡有種缭繞不去的痛意。因為睡不着,他決定去修車,結果走進車庫,那種感覺不減反增,心跳不正常地加快,仿佛昭示着某些事情的發生。
他把小藍開出了基地。
他想,再往荒野裡走就是送死了,如果答案會出現在這裡,他已經足夠接近。大腦中的嗡鳴達到最高,然後敗下陣來。【直覺】平息,他在後備箱裡補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葉沉已經在不要命地飙車了。
事實證明,她身上确實有值得深究的地方,而【直覺】,指向了一些未知且重要的東西。
第二次異常發作,是在劉玉梅的别墅裡。
他沒有聽人牆角的癖好,但是【直覺】異常報警,那種古怪的感覺令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東西,專注思索。
然後,他聽到了葉沉的解釋——“夢”。
這或許就是一切的根源,但在葉沉口中,隻是一場“夢”。
夢,會有什麼“意義”嗎?
顯然不會。
虛無飄渺的大腦活動,摻着一些現實中的情緒狀态,再增加一些随機元素,這就是他認知裡的夢。
那就隻能是“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呢?
醫生一直懷疑“可能性”這種說法,是不是應該有更合适的解釋,直到現在。
他覺得,機會來了。
葉沉不知道這一小段時間裡醫生想了那麼多事情。
她挑起一邊眉毛:“那隻能說你很聰明了。”
“并不是我聰明,而是在觸及一些關鍵問題的時候,【直覺】會有反應,”醫生沒有隐瞞,“你的‘夢’,一定含有非常重要的信息。”
“所以,我相信你。”他說。
……多久沒人跟她說過這句話了?
那一霎那,葉沉有點恍惚。
在說出實情之前,她想過很多種對方的反應,唯獨沒有這種——不意外、不質疑,100%的信任,100%的照單全收。
“你為什麼要信?”葉沉臉上帶着不解,“我沒有任何證據,隻有一張嘴,說到哪算哪。”
“沒有證據,被隐藏的事實就等于不存在嗎?”醫生說,“一切都有迹可循,如果現在沒有線索,那也隻是現在,不代表以後。”
他的語速比一開始稍微快了一點:“我想知道更多細節。”
醫生的眼神太真切,甚至給了葉沉一種被火燎到的錯覺。
他确實言行合一,完全相信了她“并非做夢”的說法,并且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态度很好,目的未知。
葉沉清了清嗓子,醫生服務意識很強地拿來一杯水。
葉沉懷疑地看了看手裡,最後确認了一遍:“你真要聽?如果等我講完,你再評價不合邏輯,後果會很嚴重。”
她的信任所剩無幾,他隻有一次機會。
醫生:“我保證。”
葉沉把嘴唇貼近冰涼的杯口,想,
從哪說起呢?
“我一共死了三次,”她決定用最簡單的話講述,“第一次異化了,第二次自殺,第三次石化。”
醫生唇線稍微抿緊,葉沉默不作聲地喝水。
因為他們不約而同的無言,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終于,醫生開口了,帶着點啞:“不太好受吧?”
葉沉愣了愣。
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想起了無數個疼到睡不着的晚上,想起無數個圓圓缺缺的月亮。
受傷太多了。砍掉胳膊,換成機械的。腿被咬掉,換成機械的。手指換過五六次,型号都記不清了。膝蓋兼容不好,老寒腿一樣,下雨就痛。
生離死别太多了。從孤兒院開始,跟異化怪物不死不休,朋友、隊友、戰友……她埋了很多人,像鈍刀,刀刀割心頭。
異化、石化,靈魂受刑,又跟前兩者不同。過去守護的,眼看被巨蜥搗碎,無能為力。找聖殿,十年。雪山的風,一直吹,一直吹。吹不透石軀。
自殺。手抖,慌,沒力氣。她捅自己三刀,血流一地,硬熬了一個鐘頭。死了,但沒死成。瘋了,又拽回來。不能瘋。
怎麼這麼能忍疼,這麼能吃苦?
那是她的來時路。
“是啊,”葉沉輕描淡寫地說,“都過去了。”
所有的疼痛和絕望都留在了靈魂上,如同永不褪色的烙印,将她一次次重塑,終于成為現在的她。
“自殺是不得已而為之,那時候我當了幾年怪物,這裡不太好,”葉沉指了指自己的頭,“你說得沒錯,人還是應該對生死慎重一點。”
醫生沒說話,隻是點頭。
“我知道的,說多也多,說少也少。”
“獸潮末日,兩次,不必多說。我覺得最大的疑點有這麼幾個。”
“1.為什麼我會記得這些?這個問題跟你的【直覺】一樣奇怪。”
“2.怎樣避開人類滅亡結局?從小樹立的責任感,沒辦法。”
“3.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産生這個疑問的理由是……上一次死後,我好像在一個黑盒子裡,聽到了什麼聲音。”葉沉語氣越發嚴肅。
然而醫生半低着頭,比了個暫停的手勢。
“怎麼了?沒事吧?”
他表情有些不對,葉沉終于發現了。
“我的頭,很痛,”手指顫抖的幅度看似細微,實則整條手臂都在痙攣,但他還是比較平穩地把眼鏡放到了床頭,“很痛。”
【直覺】仿佛要頂破他的顱骨,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認識到,【直覺】并非是他的所有物,而是獨立于他的存在。
——它不想讓他聽。
手掌頂在太陽穴處,後脊稍微彎曲,眉頭擠出淺淺川字,對醫生來說,這已經是十分罕見的失态。
“你接着說,我聽着。”他的聲音稍微變調,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
他想,我要聽。
葉沉不再猶豫:“它說,數據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