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似的光斑從梧桐葉間漏了下來,踩上去像踩碎一捧流動的星子。奚昭野雙手插兜,伴在顧棠晚的身側,護送她回家。
不遠處的路燈透着暖黃,和月光撞了個滿懷,将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睫毛被勾出半透明的銀邊,眼睑輕顫下,細碎的光屑在眼下泅開。奚昭野側過頭去,望着她和背後的月色,喃喃道:
“今夜的月色好美啊。”
“什麼?”顧棠晚有些遲鈍地歪頭望着她。
就見奚昭野後退了幾步,雙手做成喇叭狀,大聲喊道:
“顧棠晚,我說,今日的夜色好美。”
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沾上晶瑩的薄汗,卻絲毫擋不住那雙眼眸的亮。
顧棠晚恍惚地眨了下眼,微勾起唇角,淺淡的眉目下,她輕聲道:“是挺美的。”
一前一後踩着樓梯上了二樓,顧棠晚将拇指按在指紋鎖上,叮咚一下開了門。
按開客廳的燈,她踢掉腳上的高跟鞋,懶懶地倚靠在門旁的櫥櫃上,沖奚昭野努了下嘴:“進去坐坐嗎?”
櫃上的綠蘿垂着葉片,客廳的魚缸裡魚兒歡快遊動。陳設一如既往。如同被燙到了一般,奚昭野立即收回眼神,沖顧棠晚搖了搖頭。
“不了,今日太晚了。改日老師若有時間,再來拜訪。”
顧棠晚輕輕點了下頭,叮囑道:
“回去開慢些,到家了給老師報個平安。”
“嗯。”得到她準确的答複後,門後透出的光一點一點地從奚昭野臉上移去。
一隻手突然搭在門框上,阻攔了那扇即将關閉的門。
奚昭野從門後探出了一個腦袋,絮絮叨叨道:
“喝完酒後不能洗澡。若是突然頭昏想吐便按鈴讓荀绾給你做醒酒湯。不要再工作了,洗洗便休息吧。”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祝老師做個好夢,我走了。”還未等顧棠晚有所反應,奚昭野的腦袋便撤了回去。握着手柄,她親自關上了門。
全身上下的重心似乎都壓在了門上,奚昭野的背脊輕輕摩擦着門,一點點下滑,她坐在了地上,雙手環抱着膝蓋,她将腦袋埋了下去蜷縮在黑暗中。
寂靜的樓道裡,她靜靜聽着自己湍急的心跳。砰……砰……砰
叩叩叩,身後忽而傳來三下敲門聲。奚昭野身體一顫,肺裡的空氣立即凝成冰,喉嚨在鎖骨間滾動了一下,沒敢帶出一絲氣流。
“奚昭野。”顧棠晚站在門旁,屈起的手指依舊放在門上,她喚了一聲。
等了一會,憋得臉有些紅的奚昭野見門後沒了動靜,剛想換氣。
便聽到了那聲似乎遲到了許久的問候:“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很好,大學裡的四年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充實、美滿。”奚昭野揚起一抹笑,朝氣蓬勃地回複着。
“那就好。”伸出的手落下了。奚昭野似乎感受到了她離去的腳步聲,有些狼狽地用手背抹去自己砸在臉上的淚水。
她會先到廚房喝一杯水,再上樓,換衣裳洗漱完,最後幹淨地靠在床上。
顧棠晚倒在客廳的沙發上,背着的包被她随意丢在一旁。她望着頭頂那盞明亮的燈,呆愣了一會,伸手揉了揉自己腫脹的太陽穴。
她一直都知道,在所有的學生當中,她在奚昭野身上花的心血是最多的,也因此,她們的關系比一般的師生要強些、親厚些。
若是按她讀博的師門關系來算的話,她把那個孩子當作自己的關門徒兒。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
她看過她傷痕累累的嘶吼,也看過她神采飛揚的呼喊。絕望的、肆意的、驕傲的、悲怆的……她在她身上見過太多她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人生百态,在她那雙琥珀色的雙瞳中一閃而過。
為人師表,她透過那個倔強狠戾的少年,看到了許多未來。她不能接受她的學生渾渾噩噩地走上那條路。
所以,她站在三尺講台上,手握戒尺,參與了她脫胎換骨的兩年。似乎也參與了她大學的四年,今後的許多許多年。
她以為,她會和那個沒大沒小的少年一直那麼下去。熟絡中透着些許親昵。哪知,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還是橫隔在兩人中間,出現在她那絢爛的眼眸中,讓她進退兩難。
退一步回到形同路人的狀态,顧棠晚竟有些不願。那是她辛辛苦苦教導兩年的學生,她不應該對自己和她那麼殘忍。進一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無聲默許,她也不願。她無法接受當年的教誨之責夾雜了一點那樣的情誼,也不願她越陷越深。
那樣,她哪怕在家中的祠堂裡跪上幾天幾夜,也無法洗脫自己身上的罪。
明亮的燈在視線中漸漸暈成模糊的金圈,顧棠晚閉了閉眼。
從小到大,她做事鮮少有後悔的時候。落子無悔,好也罷,罪也罷,她一力承擔。
除了那次,随意軟在沙發上的手掌突然僵了一瞬,收緊,再收緊,擰成了一拳頭。
她竟生出了一絲悔意。
若她當時的反應沒有那麼大,若她當時能正确平淡的引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