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山最終還是在她床邊的地上鋪了草席,從櫃子裡拿了個舊棉襖卷起來當枕頭,躺下去之後在胸口随便搭了件衣服。
“哥……你睡地上冷不冷?”馮水又在枕頭上蹭了蹭眼淚,“你把被子拿走吧。”
我以前睡柴堆上的時候,就好希望能有床被子。
蔣山才把她手上的傷包好,她沒敢亂動,隻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他,時不時眨一下。
蔣山轉頭,正好和她對視上。
又一次默默歎氣。
“你自己蓋好别動。”他從地上起身,去櫃子底下翻出一床破了洞的舊棉被,前幾年就放着沒用了,現在拿出來聞着都有股黴味,“我蓋這個就好。”
“睡吧。”他重新睡下,蓋好被子就沒再說話。
其實他家裡還有一床完整的被子,但那是數九天才拿出來蓋的厚棉被,現在這個季節蓋着也不合适。
但他沒說,馮水也不知道這些,她将被子上破的那個大洞看在眼裡,蔣山已經重新躺下閉了眼,她不敢再說話。
以前在蔣六牙家裡的時候,蔣六牙總說家裡窮,養不起她,什麼都不給她準備,吃的用的都是家裡人剩下的,馮春梅在的時候,她一天還能吃上三頓,雖然不怎麼能吃飽,但哪怕是湯湯水水,好歹是有的吃,馮春梅一走,她就變得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天都餓,但每天又都沒被餓死,就那麼熬着,竟然也熬到了現在。
蔣山今天給她吃了雞蛋,給她買藥,還讓她睡床,弄得自己都沒床睡,蓋的被子也是破破爛爛的。
她默默垂下了眼,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難不成……她真是個拖累?
誰攤上她,誰就要倒黴。
繼母莊桂枝總說她是克星,一開始她還聽不懂,以為莊桂枝誇她是天上的星星,還朝她笑,以為這位新來的阿姨會像馮春梅那樣愛她,後來,她才在村民的各種躲避驅趕和家人的拳打腳踢裡明白,克星,其實是罵人的話。
而最難受的是,她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是個克星。
以前隻有馮春梅管她,後來馮春梅就死了;繼母來了沒多久就懷了弟弟,後來出去玩了一趟,弟弟就沒了;蔣六牙怪到她頭上,打她的時候又不小心閃了腰,半個多月下不來床;就連她去地裡幫着插秧,路過罵她的大爺都連人帶鋤頭翻到了溝裡去……
好像她身邊的人,就是會接二連三地出事,不然蔣六牙應該也不會害怕到想打死她吧?
那蔣山呢?
馮水輕輕轉頭看他。
昨天他在山洞裡找到她的時候,說他是來救她的,她還特地問了他知不知道她是克星,害不害怕她。
他的回答,應該是不怕的意思。
可是……他隻說了救她,卻沒有說要留下她。
她的心忽然慌了起來,比下午被他留在這裡的時候還要害怕。
會不會是她想錯了,蔣山說的救她,是隻救她這一次,等她傷好了,就又把她送回蔣六牙家?
她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能看清屋子裡的大緻模樣,泥巴牆、爬滿蜘蛛網的木頭房梁、還有看不清紋路的舊瓦屋頂,屋子裡的桌子櫃子也是很舊,各個角落都起皮掉漆,就連她此刻正睡着的這張床都總是吱呀吱呀地響。
蔣山好像比蔣六牙還要窮。
雖然他家還能有她的一份雞蛋吃,但他還是很窮,窮到連頭發都沒錢剪,穿的衣服上也滿是補丁,而且樣式和布料看着還是爺爺那輩穿的。
蔣六牙和莊桂枝都說過,養她太費錢了,把家裡四個人全都賣了也養不起她。
蔣山家裡還就隻有他一個人,賣了他換的錢隻會更少,肯定也是養不起她的。
所以他真的隻能救她一次,哪怕他的本意不是這樣,他的條件也隻能支撐他救這唯一的一次,等她傷好了,他還是隻能把她送回去。
馮水想到這裡,眼眶又熱了,身上的密密麻麻的淤青和傷痕也統統發作起來。
她又要被打了,而且蔣六牙要是發現她不僅沒死,還敢再回去,會不會氣得直接打死她?
蔣山原本都要睡着了,迷蒙中總聽見馮水這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倒是沒聽出她在哭,隻是單純以為她是怕黑怕得睡不着,想着她還有那麼些傷,心裡還是不免惦記着,閉了會兒眼沒睡着,又睜開了。
他躺在草席上在黑暗中看她。
馮水剛才還是沒說自己到底為什麼哭,就說了個害怕,然後就讓他留下來陪她睡,他自己也隻是一根筋地留了下來,别的什麼都沒問。
他慢慢皺起了眉。
蔣二全死得早,蔣山從小就是自己照顧自己,哭了痛了也沒人管,這麼些年裡也沒和别的人有什麼接觸,隻偶爾在山上種地的時候,遠遠看着村裡有小孩兒哭了,大人一般都是先打,打完了然後再抱着哄哄。
他當然是不可能去打馮水的,突然上去抱她肯定也是不行,照這個順序,他現在似乎應該試着哄兩句。
但他還是怕萬一自己想錯,馮水已經睡着,自己這樣會把她吵醒,先很小聲地叫她一聲:“馮水?”
馮水正努力忍着哭聲,不敢答應,但也不敢不答應。
萬一她不答應,蔣山生氣,直接現在就要給她送回去,可是萬一她答應了,被他聽了出來,覺得她老哭晦氣,也要現在把她送回去怎麼辦?
“嗯……”她還是應聲,雖然努力克制着,但聲線還是顫抖。
蔣山聽着不對勁:“你又哭了?”
他想到剛才的那些小動靜,又問:“還是一直在哭?”
馮水害怕地閉了閉眼,否認說:“我沒有……哭……”
草席和床鋪得很近,蔣山掀了被子坐起來看她:“還說沒哭,眼淚都流一枕頭了。”
馮水害怕得皺緊了臉:“我沒有……”
“我不哭了……你别……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她這回真的哭起來,壓都壓不住,“哥……我聽話……我一定聽話……”
“送你回去?”蔣山沒懂,看她哭得厲害,劃了根火柴點了燈,拿袖子給她擦眼淚,“回哪兒?你家嗎?”
“不要……”馮水哭得更厲害了,手撐着床想起身,蔣山起來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