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得自己跑地圖找。”牟彤一攤手,有點兒無語,“幸虧這場地圖不大,醫院主樓屬于主考場,現在進不去,外圍隻有小花園這一個版塊,目前就撿到你一個考生,先會分理處試試看吧,不行再探探别的地方。”
“隻有我一個?”沈邈腳步一頓,回身看向花園裡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他們出現影響的“人”們,若有所思,“那牠們是?”
“系統模拟的虛拟環境,不用在意,大部分隻做了簡單交互設定的NPC。”牟彤解釋道,“據說是初代設計者中某個強調‘降本增效’的人提出的觀點——‘人永遠無法知道,在自己感知之外的世界,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因此所有的系統模拟環境下都會有一些這種增加真實感的NPC,也就是沒有賦靈過的人胚,隻有基礎設定和功能,以增強考生的沉浸式體驗。”她說着撇了撇嘴,“‘本’降了多少不知道,這實裝效果見多了真是一眼假。一看設計者就是一群高高在上根本不接地氣的家夥,成天跟人胚打交道多了,造出來的東西人味兒都淡淡的。”
從後面追上來的葛肖龐聽見這麼一句,正暗自腹诽,也不知道有朝一日牟彤知道了她蛐蛐的人就是初代設計的元老會是什麼表情,就見被點名“完全不接地氣”的人坦然自若地接受了批評,并且深以為然地點頭附和道,“确實,真是太敷衍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沈邈幾眼。其實沈邈猜的不對,葛肖龐認識他是在更早的時候。那時創生集團還隻是創生研發,正在做人胚模型的最後調試,邀請了頂尖科學院的新生們來園區内參觀。也許是試驗尚在攻堅階段,那時的沈邈比現在看起來不近人情得多,石雕般的臉上幾乎連微表情都沒有,隻有在很偶爾的時候輕輕轉動一下黑曜石般的眼珠,以示傾聽或思考。可能是常年不外出的緣故,他的皮膚太過蒼白,陽光落下都曬不透他似的,隻能映出他脖頸處淡青色的血管,以至于很多新生乍一看以為沈邈就是創生的初代成果展品,而且是交互設定沒被精修過的那種,直到他上台做宣講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主創中的核心人物。
那時很多人都對人胚計劃帶有近乎狂熱的推崇,宣講者們大多也是慷慨激昂的論調。沈邈是壓軸的,講的是用于賦靈的Y基因在實現人胚向創生人轉化過程中的難點和技術成果。賦靈一旦完全實現,便意味着創生人無縫銜接進入社會成為可能。這本該是最激動人心的環節,奈何沈邈的演講風格像他的人一樣冷淡,導緻提問環節的學生都有點兒隐隐發怵。講解員在邊兒上尴尬地舉着話筒,硬是沒在滿場鴉雀無聲的人頭裡找到自告奮勇提問的,最後隻能自己打個圓場讪笑道,“那麼最後!讓我們請沈教授發表一下對創生人未來的期許吧?”
那時沈邈所在的團隊可以說承載着内外關注者的全部期望,所有人都以為他好歹會幾句鼓舞人心的場面話,但沈邈完全沒有順着他的台階下。他的視線蜻蜓點水般掃過台下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而後輕輕落在頭頂創生集團剛設計好的logo上,細沙般的鏡片鍊條微晃,像是短暫地出了一會兒神,淡淡答道,“沒有期許。”
“啊?”
“沒有期許。”沈邈又重複了一遍。他收回目光,語氣中的已隐有冷意,“那是牠們的事,我沒有什麼期許。”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了,細長的鏡鍊劃過一道短促的光,旋即隐入陰影中。人群沉默片刻後一陣嘩然,有不解的,也有小聲嘀咕他心高氣傲的。講解員還想再說點兒什麼挽回一下,但旁人的聲音仿佛落在沈邈的世界之外,絲毫沒有讓他減慢腳步。實驗室的大門打開,露出裡面一小片光景——純白的試驗台上擺着一個個培養器皿,表面是可視化的基因融合過程光幕,雙螺旋的結構在不斷崩解又重組,在潰散和向上攀升中循環往複。空中是縱橫交錯的透明管路,無數柔軟細長的觸手從中垂落,向水母的須般浮動着。
沈邈擡起手,那些觸須便像是受到了某種感召,紛紛纏上他的手腕,而後似乎從他身上汲取了某種滋養的東西一般,斑斓流動的光從觸手亮起,蔓延至管路中,又輸送到未知的地方。但還不等衆人探究,大門很快又再次緊閉,将那道瘦削的背影隔絕之後。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過一次頭,後來也沒有做出過任何私下的、或者公開的解釋。再之後,随着創生人推出,創生集團一下子走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主創團隊的人都成了機密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面。
時過境遷,當年的沈邈和現在容貌并無太大區别。但在葛肖龐的記憶裡,沈邈言行舉止更像是一個初通靈性的人胚,而不是個會吃飯喝水聊天說八卦的人。他下意識看了一眼沈邈垂在身側的手,纖長有力,表面光滑如瓷,并沒有什麼類似于接口之類能與觸手相連的結構。
葛肖龐有種割裂的不真實感,可此時顯然不是舊事重提的好時機,沈邈也沒有想坦白身份的意思,便隻能将疑惑暫時壓下,匆匆跟上他們的腳步。
臨踏上主樓的台階前,葛肖龐被陽光晃了一下。他忍不住擡手,餘光瞥見身後的小花園。NPC們似乎識别到服務對象即将離開範圍,動作幅度越來越小,漸漸在日頭暴曬下靜止不動了,像錯落有緻的尊尊雕塑。栩栩如生的表情在透亮的陽光下,清晰得有些怪異。
他覺得不太舒服,便很快收回了視線。最後的印象裡,沈邈坐過的那把椅子,因為年久失修,上面的舊漆似乎要被曬得要融化脫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