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以汀後知後覺他與她離得過分近了,她身上的氣息清風一般撲過來,如一排排酒浪,要他醉暈在裡面。
遠遠超過了他的安全距離。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阗黑的眸子裡映着他的臉,鄒以汀登時覺得眼睛被燙到,這股炙熱一下子順着眼眶燒到了面頰,又燎到耳廓和脖子,熊熊燃燒。
他的手心也傳來她的溫度,緊實的胳膊的觸感,如湯婆子一般燙手。
太近了。
她也能嗅到他。
他瞬間清醒,驟然冷了臉,松開手,别過頭:“薛副将。”
乾玟:?
薛副将:“弟媳婦你别怕,我來救你了!”
然後乾玟就被薛副将這個“準大姑子”一掄一甩,扛米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乾玟:……
臨走前,乾玟還聽到那盜匪頭子大喊:“鄒以汀你豈敢動我們,我們是三皇女的人!”
刷!
斬馬劍微微傾斜,宛若遊龍。
下一秒,那盜匪便已首身分離。
奪嫡戰,是萬萬不能卷入的,鄒老将軍就是最好的例子。
當年左丞相無條件支持大皇女,堅持在沒有皇君、嫡出的情況下,應立長。
然而官場風雲詭谲,局勢變換,一隻玉雁便叫堂堂左丞相株連九族。
而鄒老将軍,不過因為與左丞相同窗多年,是至交好友,便也被牽連,扛上貪污罪名。
最好的做法,就是一碗水端平,對鄒以汀來說,最好的端平不是互不幹擾,而是都得罪一遍。
他先後斷了兩個盜匪窩背後皇女的财路,又把大皇女派來的王文送進皇城司,這才叫一碗水端平。
乾玟被薛副将扛沙袋一樣扛回商船,薛副将擔心地招呼周姐:“快來看看,說是腿傷複發了。”
因為鄒以汀早前露了殺意,中河軍不得不派隊伍來,這一戰頂在前面的都是中河軍,她們的軍醫比較忙,周姐倒是清閑。
周姐:“怎麼回事兒,怎麼就複發了……”
話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哪有複發啊,好得很,再晚點都能站起來了。
話在嘴裡滾了一遭,周姐偷偷擡眼,對上乾玟的視線。
電光火石間,她悟了。
“對對對,是複發了,哎呀,得好好修養啊!大家都讓開,讓她透透氣,再晚點這雙腿都要廢了!”
黃鹂趕忙把輪椅推過來,将乾玟托上去。
誰知二人還沒把她送進船艙,那頭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就跑了過來:“姐妹,你還好嗎!”
乾玟:……
王春希殷勤地要幫着一起推乾玟。
黃鹂瞪大眼睛死攥着輪椅的推手不放:你要暗害我家小姐?!
薛副将覺得形勢不太對:幹嘛啊你們,這是我準弟媳!
她一馬當先:“我來!”
衆人突然就僵持了。
周姐五官都皺在了一起:這都在幹嘛呀。
乾玟聽到輪椅的把手被拉扯地滋啦滋啦響,她唇角拉平,眉頭俨然已經皺起來,忙拿出帕子假裝咳了兩聲。
更糟糕的是,元帥以為大家在玩遊戲,“wer!”一聲長嘯,也撒丫子跑了過來,狗腦袋啪叽放在了乾玟腿上。
乾玟:……
甲闆上傳來一連串腳步聲。
清冽的松香混合着血腥氣,陰寒入骨,把人逼得不得不退後。
周姐率先退開了,王春希被吓到,一個健步跳開,薛副将忙站直後退兩步行禮。
元帥挪都沒挪,隻睜大眼睛看着來人,尾巴搖了兩下。
隻有黃鹂死守陣地。
乾玟這才轉過輪椅。
那人單手提着修長的斬馬劍,袍角浸透了血,随着他的走動,血一滴一滴,落在甲闆上。他俊朗的面容也濺上幾滴赤色,厲茫般的目光倏忽掠過乾玟,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又錯開。
鮮血的腥氣如同他玄色的外袍,緊緊包裹着他起伏的呼吸。
她視線向上,落在他不經意滾動的喉結上,唇角揚起一個玩味的弧度。
薛副将秒懂,将軍現在殺氣騰騰,都别撞他的晦氣。
“還愣着做什麼,所有人回崗!”
衆人這才散了。
王春希不知何時已經退到角落裡,力求隐身。
乾玟咳了好幾聲,方道:“将軍這是第三次救草民了,草民不勝感激。”
鄒以汀默不作聲,也不看她,隻徑直走了過去。
離她遠遠的。
隻是經過她身邊時,握着斬馬劍的手莫名發緊,用力到劍柄發出形變的嘎啦聲。
乾玟何等耳力,聽得一清二楚。
她若有所思地擡手,啪啪拍了兩下元帥的狗頭。
翌日一早,河東軍全部登上了新的四艘軍船,向京城進發。
王春希也收拾得人模人樣,經常找乾玟聊天。
乾玟以“腿傷惡化”為由,好好在船艙裡修養了十幾天,鄒以汀也派人拆了她的鐐铐。
這些日子裡,她雖然和鄒以汀在一條船上,但一步也不邁出艙門,偶爾出去透透氣,也刻意在鄒以汀沒出去的時候出門。
偶爾幾次,她打開屋子裡的小窗戶,能看到那人一身深青色的袍子,青竹一般立在甲闆上說着什麼。
在他回頭的前一秒,她就立刻轉過頭去,假裝根本沒注意到他。
她得耐心再吊一吊。
草長莺飛二月天,河東軍的船終于靠岸了。
王春希一路上同乾玟聊得越多,就越覺得此人值得結交,雖然乾玟從頭到尾都沒和她說過幾句話。
王春希卻覺得:此人好大的架子,竟然不把我當皇女,好獨特好不一樣!
她也不端着皇女架子,甚至給了乾玟一塊令牌:“姐妹,回到京城,有空有難都可以來找我!”
乾玟收下了,客氣問:“四殿下不與我們同行?”
王春希:不了不了,害怕,告辭。
她一甩包袱,轉頭就利落地溜了。
一個皇女,竟敢獨自在外遠遊,也算個奇人。
衆軍下船整頓時,周姐就湊過來唠嗑:“王小姐你聽說了嗎,明城傳來消息,說宋知府得了嚴重的花柳病呢。”
噗嗤。
乾玟搖頭:“不知道啊,那可真是太倒黴了。”
周姐:“誰說不是呢,都是報應,世事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乾玟:“周姐,你看我這腿是不是該好了?”
周姐:“該”這個字就很有靈性。
“應該吧。”
乾玟:“你看,薛副将要看押我,我得跟着薛副将,但薛副将和将軍一起騎馬,我若是步行怕是跟不上,跟不上就沒法被看押,所以……是不是該給我一匹馬?”
周姐:……
“那王小姐覺得啥時候‘該’好呢。”
軍船于卯時靠岸,辰時整頓好,鄒以汀發令繼續向北,按照現在的速度,約莫三月前能抵達京城。
他利落上馬,等待士兵回禀。
那頭薛副将俏咪咪挪過來:“将軍,我們真要把王文送進皇城司?”
鄒以汀冷冷瞥了她一眼,薛副将立刻噤聲。
涉及落雁案,沒有特例。
所有的線索,哪怕極其渺茫,哪怕,他會為此付出一切代價,他也要走下去。
思及此,鄒以汀竟覺胸口沒來由地煩悶。
一路上,不隻薛副将,許多士兵都對王文改觀了。
鄒以汀隐隐覺得,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特别是當士兵傳訊來,說宋知府得了花柳病時,他再聯想到楊芳的死,和在明城時米店邊偶遇王文的場景,很難不懷疑這些都是她的手筆。
但究竟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