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纓并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在這一切牽扯到李連清之前,她便知道,不管誰人會背叛西州,背叛西州君主,李家都不會。持耀君也這麼說過。
在看到那龍紋玉佩時,她亦想過,或許李家是前朝的臣子。
可她翻閱了衆多關于前朝的書籍,也派人查探過。
李家并不是。
李家先祖是農村出身,李玄銀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才改的,不止不是什麼官員,甚至與任何一個富貴家族都沾不上邊。
也是那之後,她信了李連清是真會向着她。
也以為,即便她死了,他應該也會“愛屋及烏”。
可沒想到,真正的李連清和她想象當中的李連清,真是完全不一樣。
許久後,褚纓悶聲開口:“我讨厭你。”
李連清擡眼看她,見她眸中竟少見的有些淚光,更少見的,是合着淚光的委屈,她啞着聲音,接着說:“也讨厭這句話。”
李連清忙道:“殿下不喜歡,我便不說了。”
“可你已經說了。”褚纓望着他,一字一句擠出牙縫,“就如同已經發生的那些事,已經害死的人,沒辦法挽回的。”
“我……”
“還有。”褚纓微微垂眸,擡手覆于他肩上,将他往後推,再開口的同時側身欲走,“你不該喜歡我。”
剛走出一步,手腕被抓住。
那隻手越收越緊,锢得她腕上生疼。
褚纓便深吸口氣,坦白:“我也一直在騙你,我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你也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你為家族忠于君主,好,我理解。”
她微微偏頭,看向他失落的眼眸,擡手捏住他手腕向外按,“但我也注定不會對你有任何一絲其他的感情。”
話語落地,但李連清仍然沒有放手。
他眸中有一絲不甘,深吸口氣問:“你就從未對我……”
“從未。”
“……你找到我,與我說這麼多,原來就為了知曉我的心意,然後再與我說,我們毫無可能?”
褚纓能感覺到腕上那隻手的顫抖,還有他欲落下,又強逼回去的淚水。
可她張了張口,隻是冷聲甩過去一個字:“是。”
李連清還想說什麼。
褚纓卻沒給他機會,似是要打消他所有心思似的,決然道:“從一開始,我隻是看中你這張臉,是為了與褚危抗衡,強行納你入府門,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你,助我對抗褚危……”
“我告訴你這些,然後,放你自由,你做你的忠臣,我行我的道,從此我們再無糾葛,隻餘國仇。”
“這些于你是為解脫,也當做是我報了你幫我平冤案的恩。”
“……”李連清嘴唇有些顫,緩緩開口,“我不要這些。”
“那要什麼?”褚纓語氣不變。
“你。”
“妄想。”
“我就要你……”李連清固執地盯着她,聲音有些哽咽,說至此,音還未落,另一隻手按在了她肩上,随着話語,一步步将她往房裡推,“你去哪,我便跟你,你要什麼,我也都給你。我的命,也可以。”
褚纓垂眸,指尖緊了緊,終是沒掙脫,她道:“我隻想複仇而已。”
“那我幫你。”李連清說得沒有一絲猶豫,“等複完了仇,我們再一起,看山水,看風月……”
季卿活不過來了。能陪她的,隻有他。
也隻能是他。
李連清這麼想着,将她推進了房中,又将她抱住。
“你想看什麼,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褚纓驟然打斷:“這些東西,我早就不想看了。”
她背脊抵到桌沿,便順勢仰頭看他,“他已經死了,這些看不看都沒有意義。”
李連清的手猛地收緊,雙目死死瞪着對方,“我不管他,我才不要管他!他已經死了,早就死了,他隻能陪你那一程,而往後隻有我——”
“我大可以找其他人!”褚纓提聲,“你隻是他的替代品,是我計劃中的一環,現在我不需要你了,你聽不懂嗎?”
“你不能不需要我。”
李連清聲色驟沉,松了手,手卻是繞到她身後,按着她脊背将她擁在懷裡,聲線有些顫:“我可以幫你做很多事……我知道,你隻想殺了褚危,不管是與我,還是與季憐,都隻是為了殺褚危。可沒關系,我願意被你利用……”
褚纓試圖掙紮,擡手推着他,但力氣使不出來。她一偏眸,看見這屋子裡的香薰,明白過來什麼,她微微眯眼,忽然勾起唇角閃過一絲笑意。
此時,李連清還在繼續說,手臂也越收越緊,仿佛要将她整個人都嵌在懷裡似的,“殿下,隻要你能回頭,能看看我……”
“我聽說,李風硯死了。”褚纓忽然道。
李連清呼吸一頓。
褚纓微微垂眸,話語不急不緩:“前不久,閣主幫我查到的,說他被褚危以‘通敵’的罪名處死,屍體挂在了邊城的城牆上。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埋在肩頸的那顆腦袋貌似搖了搖,他說:“不重要,這不重要了……”
褚纓便問:“你知道?”
李連清悶聲道:“在來南州之前便知道了。”
褚纓思索了片刻。
她說得口幹舌燥,也不過是為了确認李連清真實的心意。
這人謊話連篇,她已不敢輕信。
那李風硯的事,既然李連清來南州之前就知道,那對褚危應當……
不行,還沒确認之前不能輕信,李家從前也有被君主賜死的,不會就因為這一次李風硯的事情對君主懷恨,得再試探試探……
褚纓這麼想着,再次張口欲說些什麼,忽然,李連清松開了她,拉住她手腕急急往旁邊行了一步。
褚纓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窗外射來的箭矢,神色陡然認真,隔着衣裳反握住李連清手腕,“快走!”
李連清看着她那隻手,似乎怔了一怔——她竟然還想着帶他走。
李連清眉眼染了幾分笑意,似是完全不将那些偷襲的人放在眼裡,跟着褚纓一路往外狂奔。
箭矢擦過他們身軀,射落在腳邊或牆面,二人衣衫翩飛,奔跑躲避間似糾纏在一起。
周遭箭矢不停歇,自四面八方而來,耳邊盡是箭矢刺入皮肉的聲音,客棧裡的人都被這箭矢穿透了身體而亡。
褚纓無暇顧及,這來得太突然,她也未預料到。
褚纓一路跑到樓欄杆處,一支箭矢堪堪擦着鼻頭而過,緊接着,那支箭被李連清捏在手中,褚纓望過去,見那箭矢上是西州的标識。
“褚危的人。”
“……”李連清手一緊,“應是跟着我來的。”
褚纓懶得想這些,此時箭矢又從門口.射來,還夾帶着火光。她忙拉着李連清退後,隻能躲在縫隙裡,借用建築物遮擋四面八方來的箭矢。
“先等等吧。”褚纓探頭朝外望,見外面已經火光沖天,客棧的大門已然倒塌,她喃喃道:“有點棘手……”
她還想探出身去,看看有沒有其他出路。
此時腰間橫來一隻手,将她往後拉,背部輕輕撞在身後之人的胸膛上。
褚纓疑惑,仰頭看過去,但下一刻,眼睛忽然被覆蓋,透過一層薄薄的紗布,她隻能望見對方的輪廓。
随後,下巴被輕輕掐住,嘴巴被迫張開,嘴裡多了一顆藥丸。
他的氣息萦繞着她,比周身的烈火還要熾熱。
“是解藥,半刻鐘後生效。”
“對不起,我在香薰裡下了藥。你來客棧時,我看見你了,原本隻是想讓你留下,問問你的真實身份,沒想到你對我如此信任,直接告訴了我……”
聽此,褚纓将藥丸吞了下去,她沒多言,撇開這個話題問他:“那現在如何?”
而後,隻感覺到耳廓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伏在她肩頭,輕輕說:“他們要殺的是我,我出去就好,火勢暫時蔓延不到這裡來,能撐到解藥生效。”
褚纓擡手想将那塊紗扯走。
手腕被抓住,沒成功,她便直接出聲問:“為何遮我眼睛?”
李連清的聲音近在耳邊,帶着幾分不明了的笑意:“此時灰頭土面,格外醜陋。”
褚纓被氣笑:“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意這些做什麼……”
話音未落,她又忽然想到什麼——方才形勢危急,過道内狹窄擁擠,她隻顧着拉他奔跑,自身都難保,更别提在意他如何。
她一仰頭,由于距離太近,臉頰蹭過他的,似是都能感覺到那張臉上的傷疤,但此時她顧及不到這些,隻急急開口問他:“你受……”
但他掐着她下巴,突如其來落下一吻。
先是落在她唇角,而後又挪到她唇邊,輕輕在她唇瓣上摩挲,再将那些話語全都吞了進去。
腰間的手收緊,她能感覺到自己被提了提,坐到了他腿上,“噼裡啪啦”的火焰燃燒聲仿佛聽不見,周圍已然不知是火焰,還是他身上的熱度,耳邊隻剩他的呼吸聲,而他壓着她唇瓣更緊。
許是解藥起了作用,褚纓覺得力氣稍稍恢複了一些,擡手将腰間那隻手扒開,從他身上下來,頭也偏開來,避開了這淺淡的一吻。
力氣還未完全恢複,她跌坐在一旁,那塊紗終于掉落下去。
她此時背對着他,調整了幾口呼吸,微微閉眼,沒再繼續剛才的話,轉而道:“你不用出去,我有辦法的。”
“我不知那些人有沒有看到你,發現你。”李連清說着,起身朝外走去,“但有一絲的希望,我都得保住你……讓你與季憐一起,在南州繼續你的計劃。”
聽着他有些無力的聲音,褚纓轉頭,看見他背影,也終于看見他背後的傷。
她立馬移開眼眸不去看,卻還是想開口挽留他一下:“你就這麼放任我與季憐走?季憐若真成功了,硬要把我娶走又如何?他對我的情誼可不比你少……”
李連清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落入耳中:“那便希望到時,殿下覺得我還有用,能求他饒我一命,能繼續利用利用我。”
“……”
褚纓暗罵他蠢貨。
趁着他還未走遠,褚纓撐起身體追了過去,一把抓住他手腕,一時間也顧不上他背上的傷了,将他抵在牆壁上,雙手捧住他的臉兇狠道:“我不怕被他發現!你出去隻會被他抓走或者死,我不要,不要看到任何一個人再為我而死!”
“所以,你不能走,你要留下來……我會,護你周全。”
李連清稍愣,被她突然的動作撞得腦子一陣昏沉,差點雙腿一軟跌了下去,又被她抱着扶正。
腦袋耷拉她肩上,她的話語近在耳邊。
“我知道,若不是我出現,你該位列三公,官至丞相,成為一個新朝代的‘開國功臣’,延續你們李家的繁榮,你也能與門當戶對的妻子和和美美過完這一生……”
“那,這一切的一切,就都相互抵消掉,李連清,我們就這樣,兩不相欠,好不好?”
李連清腦子一片混沌,背後的傷疼得他覺着自己已經不清醒了,但這句話又将将喚回他,他強撐着,擡手抱住面前人,“不、不……”
褚纓就聽着他胡言亂語:“我們情深不壽,恨海難填……生生世世糾纏不休,永不離分……我不要和你兩不相欠,你休想甩掉我。你先招惹我的,你怎麼可以又自己跑掉……你不能再把我丢下……”
“别說話了。”褚纓開口打斷他,頗有幾分無奈,“前言不搭後語。”
李連清沒再言語,但強撐着自己拉回了昏沉的思緒,片刻後,問她:“那我能為殿下做什麼?殿下如今打算怎麼辦?”
褚纓退開一些,終于清晰看到他的臉,的确有些狼狽,沾染了不少灰塵,唇色也是蒼白的。
褚纓陡然想起遊街那日,現在的他與遊街那日光鮮亮麗的他,對比起來哪裡像一個人?
褚纓低頭笑起來,随後拉住他手腕将他拉近,“跟我來。”
此時箭矢已經沒了,隻是周圍全是大火,會阻礙一些行動。
褚纓拉着他,躲着時不時斷裂的柱子或房梁,去到了正對着門口的櫃台後面,踢開了斷裂的房梁,蹲下敲敲地面。
敲了一會,“咔嚓”一聲,地闆被人頂開,掌櫃的臉出現,在下面招呼着:“快進來快進來!哎喲這事兒整得真是,我來日還得重新找地方生存……”
褚纓拉着他進來,将入口關閉并上鎖,跟着掌櫃的一路往裡走,掌櫃還在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崔嵬怎麼樣了,他去外面解決那些人了,現在還沒個信……”
褚纓蹙眉:“他怎麼會在這裡?他身上還有傷,你怎麼就讓他一人去了?”
掌櫃大驚:“他沒跟我說啊!他就說是閣主讓他跟着保護姑娘的……哎呀這不完了嗎?完了完了……”
褚纓垂眸,正思索着還是得出去看看,總之現在她已經恢複了。
身後的人忽然一個踉跄。
她感覺到人沒跟上,回頭去看,見李連清扶着一旁的土壁,搖搖欲墜,她趕忙回身走過去,抓着他雙臂将他撐起來,望着他有些模糊的雙眸。
褚纓問:“還能走嗎?”
李連清沒回答,搖着頭推了她一下。
褚纓不理他的動作,接着道:“我方才說的話,你若沒聽進去我便再跟你說一遍。”
“我們兩相虧欠,既然各自都無法彌補,那便,一刀兩斷,自此兩清。”
于是那隻手從牆面挪到了她手臂上,又立馬把她抱進懷裡,“不要,不要兩清……”
“那要什麼?”
“……”李連清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但聽到她的聲音,又能清醒過來一些,不過,說出的話像是沒經過大腦一般:“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要與你生同衾死同穴,下輩子……我都要纏着你,你不要走。不許走……更不許兩清。”
“你說不許,就不許?”
“那,求求你。”他的聲音近乎氣聲,落在耳畔。
“……不吃這套,少來。”褚纓略顯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