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新帝尚幼,先帝欽點的三位輔政大臣中,當屬裴修遠裴丞相權勢和名聲最高,是當之無愧的朝中第一人。
如今他的壽宴,朝廷上有些名望的文武官員悉數到場,便是沒收到請帖的,也早早封了拜帖和壽禮送進了府裡。
裴修遠坐在最高位,裴邈陪坐在一旁,再往下就是另兩位輔政大臣和他們的夫人,其他文武官員各自分座。
宴席開始前,太後身邊的貼身内監已将宮中的賞賜送到,可謂聖眷優渥。
酒過三巡,又有十餘名美貌藝姬上台演奏,一時間歌舞升平,絲竹之聲不絕于耳。
賀父不善交際,随醫官院衆人向裴修遠敬過酒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見身旁的賀之硯始終心不在焉,賀父開口:“這一年來先是進京,再是宮中貴人抱恙,忙忙亂亂的總也不得閑暇,為父也許久未和你們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
他接過賀之硯遞來的清茶,茶香飄逸,将酒意驅散了幾分:“硯兒與阿離可是吵架了?”
賀之硯手一頓,垂眸不置可否。
賀父歎一口氣,語氣擔憂:“你們兩個都是為父的孩子,還想要瞞着為父嗎?你看看你人都瘦了一圈,總是這麼心事重重的樣子。”
從前在晉地時,自己行醫收入微薄,連累兩個孩子跟着他吃苦,硯兒更是瞞着自己去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隻為了多賺些銀錢。
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這才起了入朝為官的念頭。
入京後,家中雖富裕了些,但他也比從前更加忙碌,能夠陪伴孩子們的時間少之又少。
賀之硯搖搖頭:“叫父親擔心了,是我沒有照顧好阿離。”
“阿離她看着乖巧聽話,實則是個最要強的,從來都是打碎了牙往肚裡咽,不輕易示弱于人前。”
賀父關切的眼神落在賀之硯身上:“可我瞧着前段時間她養傷時,時常神思郁郁,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裡哭。”
賀之硯将茶盞緩緩放回桌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我不好。”
賀父見他不願多說,長歎一聲:“為父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不管你和阿離之間發生了什麼,都要記住我們是一家人,沒有什麼是不能說出來的。”
“有什麼事我們都一起擔着,知道嗎?”
說着,賀父寬厚的手掌落在賀之硯肩頭,輕輕拍了拍。
賀之硯看着眼前這位長者,相比五年前,他已蒼老了許多,可說出的話與五年前他接納自己成為賀家人時并無分别。
正要再說,已有人端着酒杯向二人走來,原是賀父在醫官院的同僚,幾人寒暄了幾句,賀之硯面上已有幾分醉意,便找了個借口離席。
丞相府的風光是京中一絕,當年建府時,裴修遠找了諸多能人巧匠,花費大半年的時間才建成,一步一景,處處可見新意。
可賀之硯卻無心觀賞。
從踏進丞相府開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他看着府中的各處景緻,腦中竟然能描繪出整個府邸的詳細分布,知曉何處屋舍是何人所居,何處最便于隐蔽。
賀之硯收回遠眺的目光,心中戾氣橫生,不安的情緒如海潮翻湧。
這個地方他來過。
可從前的記憶在腦中是一片空白,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忽而,前方拐角出現了一個青衣小厮,他抱着兩壇子酒快步走着,也不看路,一不留神撞上了賀之硯。
眼看着懷中的酒壇要摔個稀碎,賀之硯指尖微動,兩隻晃個不停的酒壇都穩穩落在了他手上。
“多、多謝公子!”那小厮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手忙腳亂地将酒壇接過來。
見賀之硯已擡腳離開,糾結一番,又喊住他:“這位公子!”
“奴才方才從園中過來,聽内院的姐姐們說,開席後有一家的小姐一直未到,她們正找呢,”小厮将酒壇又往上抱了抱,“奴才正要去前院禀報,不知公子可認得這家小姐,聽說是姓賀?”
說完,小厮心中也打鼓,張管事叫自己趕緊将酒送去他在外府的院子,而内院這事照例得禀報孫管家,若朝中貴女在府裡出了事,又因着自己傳話誤了,自己這條小命難保。
可張管事和孫管家這兩人素來不對付,張管事是萬萬不會幫他傳話,也必不會擔這個責,自己兩頭都得罪不起。
小厮緊張地望着不遠處賀之硯的背影,想到他方才幫過自己,這才敢開這個口。
聽到這話,賀之硯站住,回頭看他。
那小厮見賀之硯停住了,趕忙上前了幾步,哀求道:“奴才這會兒實在走不開,公子行行好,可否幫奴才将話遞給前院的孫管家?”
賀之硯眉頭緊擰:“姓賀的小姐?是在何處不見的?”
小厮以為賀之硯肯幫他,一骨碌全吐了出來:“是姓賀,似乎是醫官院哪位大人的千金,從靖永堂出來後就不見了,隻有一個婢子見她往垂花廳的方向去了,從那邊穿過水榭就能到垂花廳,不知怎的人就會不見了,輔國公許家的人也在幫着找,就是國公小姐發覺她不見的。”
賀之硯順着小厮所指的方向看去,腦中忽而閃過數個詭異的畫面:
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從高樓墜下,他站在高處,神情冷漠地向下看去,那人的頭發在下落時散開,遮住了整張臉,看不清是誰。
賀之硯依舊一動不動地看着,那具身體猶如失了線的木偶重重砸在地上,細微的聲音淹沒在無邊的黑暗裡,連掙紮也沒有,鮮血在身下鋪陳開來,很快就沒了氣息。
那小厮還在一旁說着什麼,賀之硯卻仿佛什麼也聽不到了,他站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顫抖,神經瞬間緊繃至極緻。
“公子——”
還不等他說完,小厮隻覺眼前一花,手腳都動彈不得,再看賀之硯輕輕一躍,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小厮一雙眼瞪得渾圓,身子卻如爛泥一般癱軟倒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