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了一個人,”小僧人觑着阿離的臉色,一字一頓道,“前幾日在後山拾柴的時候,在山路旁發現的他,他一直昏迷着,我就把他搬回我的房間了。”
阿離神色驚訝:“寺裡沒人發現你嗎?”
小僧人搖搖頭:“那會兒正是晚課的時候,而且我是單獨住一間房的。”
見阿離不說話,他挪着步子靠近:“姐姐,我想請你過去看看他,可以嗎?”
被小僧人一雙幹淨澄澈的大眼睛盯着,阿離敗下陣來,她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說着,她又回了經堂,恰好這時賀之硯不在裡面,阿離順利背着藥箱同那小僧人一起去了僧人的院舍。
路上阿離知曉了那小僧人的名字,延淨,是延字輩中最小的一個。
推開延淨的房門,隻見床上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唇色蒼白幹裂,雙頰卻泛着不正常的紅。
阿離放下藥箱,搭上他的腕脈。
延淨屏氣凝神趴在床邊,視線在阿離和少年之間來回轉動:“姐姐,他怎麼樣啊?會死嗎?”
阿離緩緩放下手,蓋上被子:“外傷都不緻命,隻是身子底子太差,遇上一點風寒就病得這樣重。”
延淨放下心來,又接着問:“那要怎樣他才能醒過來呢?”
阿離坐到桌前寫了一張方子,轉頭向延淨道:“照這張方子抓了藥吃,這幾日就能退熱醒過來,但身子還得花些時日調理。”
阿離又将方子看了兩遍,吹幹墨迹遞給延淨:“你師兄們都不知道你房間裡藏着一個人吧?那你如何去抓藥?”
延淨将方子小心接過來,折好放進袖口,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是不知道……但是姐姐放心,我自有辦法。”
阿離隻當他是有自己的門路,也不再多問,但還是忍不住道:“這人不知是何身份,你偷偷将他藏在這裡,隻怕會被主持責罰。”
延淨卻不甚在意的樣子,送阿離出了門:“師父常教導我們,要與人為善,慈悲為懷,上月與師兄們下山布施的時候,我瞧他們也是這樣救助百姓的。”
他跳上門檻,頗有些不服氣的樣子:“師兄們總說我長不大,還領悟不了佛法,等着瞧吧,這回我一定會将這個人救好,讓師兄們刮目相看。”
見延淨格外認真的樣子,阿離隻是摸摸他的頭:“之後他的病有什麼情況,便去東禅房那邊找我就是了。”
*
又過了兩日,賀父還是沒有上普濟寺來。
阿離漸漸有些心急,去找賀之硯之時恰好賀父的信到了。
賀父在信中說,自己無事,隻是宮中太後這次病情來得兇險,整個醫官院都留在了宮裡,讓兩人代自己向賀母賠罪,日後再補上。
見到賀父的親筆信,阿離的心略略放下。
午後,阿離聽經回來,想起延淨房裡那個少年,聽他說那少年已經醒來了,便調轉腳步朝僧人的院舍走去。
延淨的屋内沒人,桌上還擺着幾本翻開的經書,和幾隻草編的蚱蜢。
阿離笑了笑,走進床邊查看少年的情況。
少年似乎才睡着,臉色蒼白,但脈象平穩了不少,多日的高熱已退了下來。
阿離想了想又寫下一張溫和補氣的藥方,壓在桌上的經書下。
見延淨一直沒出現,阿離想起此刻正是打坐的時候,僧人們應該都在大殿中,便提着藥箱過去。
阿離一路行去,卻在半路遇見了明釋大師和幾個弟子。
阿離笑着見禮:“明釋大師。”
“賀施主。”明釋大師也還了一禮。
阿離見他身後的弟子們人手提着一個籃子,裡面放着些瓜果香燈的物品,便問:“寺中近日是有大法事嗎?”
明釋大師點頭,神情悲憫:“邊關動亂,老衲和寺衆無能為力,隻能虔心向佛祖祈禱。”
阿離了然。
她雖深在閨中,卻也有聽聞,西北近來常有流民生事,官府隻是一味地鎮壓,使得當地百姓流連失所,餓死、病死的人不計其數。
這消息被官府瞞了又瞞,晚了數月才傳到京城,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猜測:“這天下怕不是又要亂了?”
阿離面上也浮起憂慮:“曆朝曆代每生動亂,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戰火遍地,有多少人甚至都得不到醫者的救治,就掙紮着死去。”
“正是如此。”明釋大師長歎道,“為世俗之事不斷争鬥,兩方交惡,皆有損傷,勝者何人,輸者何人?”
“都是為人驅使,身不由己。”
阿離看向手中的藥箱,那是賀父親手為她打的:“阿離不知将來會怎樣,但父親從小教導我們,身為醫家需謹記……”
她頓了一下,聲音如潺潺流出的清泉:“不妄斷善惡,不評說是非,藥渡衆生,醫無貴賤,隻盼日後我也能守住此心。”
辭别明釋大師後,阿離不自覺走到了山門口,她遠遠地看了許久,還是沒等到賀父的身影。
雖已得知了消息,還是不免心中惆怅。
忽而,輔國公府的車轎出現在了山門前,一襲素衣的許令嘉跳下了轎辇。
阿離停住,見許令嘉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更準确地說,是奔過來的。
阿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道:“甚少見許小姐穿得這樣素淨。”
許令嘉神色複雜地扯了扯衣裳,欲言又止:“說來話長,晚點你到我那兒去,與你細說。”
兩人身後,漫天夕陽将天邊燒成蝦紅色,空氣隐隐變得悶熱,看起來今夜會有一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