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紀敏嘉就覺得痛。
楚州行被捕後,他的律師建議他做出一番陳述,如同億卿惡意揣測的那樣,他可以把罪責推到億卿頭上,是億卿以欺瞞手段鼓動他加入的。他并沒有參與實際經營,運作得當确實可以少判幾年。
可上了法庭,面對法官問責,他還是說:“我認罪。”
楚州行知道以後他一定會為今日沖動後悔,但此刻,他不想流眼淚也不想狡辯。
這麼多媒體對着他狂拍,閃光燈轟炸,把神聖法庭都照得發白,楚州行隻覺得眩暈,就好像他還站在舞台上。
億卿已經死了!一個死人不會反駁他,可他為什麼一定要把她拉出來鞭屍!
他胸中燃着一把火,越是痛苦就越要不在意。
明明妹妹上吊消息傳來,他很想順着網線把那些人.肉.侮.辱楚遙的人通通捅死!
可他還是保持了冷漠。
他要微笑,要幹淨整潔,他要笑着認罪,他不會讓那群讨厭他的人興奮,他要自己從表情到頭發絲都無可挑剔,他要讓那群看熱鬧的人失望!
媒體是鬣狗,盯着他的血/肉狂歡,他們圍追堵截,圍捕他,一遍遍戲耍、扯開他的傷口。
他們圍觀他流血,楚州行唯一能做的,就是維持最後的體面,做個演員演好大衆視線下最後一幕戲。
法庭上,他努力伸直雙手,帶着鐐铐,迎着刺眼的燈光,“我,認罪。”
監獄裡的生活并沒有億卿想象得那麼可怕。
他們這些金融罪犯關在一個特殊的監獄裡,每日工作就是幫忙給政府、企業做賬,也算不上辛苦。吃的也不錯,每天三菜一湯,還有水果。
偶爾楚州行還會參加獄中的管弦樂隊,逢年過節他們都會組織排練節目。
他在監獄裡也交到了幾個朋友,一個職務侵占罪被判十年的區域經理,一個貪污罪進來的國企副總。
他們時常會感慨:“楚老弟,你高中學曆,沒事學人家玩什麼普惠金融?你什麼都不懂啊!去試水不懂的行業,最後都是直接落網啊!”
也會酸溜溜地吐槽:“這社會真特麼畸形,我寒窗苦讀到博士,溜須拍馬背黑鍋,最後撈得還沒你代言費多。”
淪落如此處境,能怪誰?怪億卿為了談判籌碼拉他下水?
隻能怪他太貪了。
獄中,沒有接不完的劇、也沒有錄不完的節目,楚州行終于有時間讀書了,獄警也鼓勵他們多讀書。
楚州行讀了很多書,終于弄懂了什麼是P2P,第一次直觀感受到金錢湧動下的驚心動魄。
以前的他隻管拿錢,他隻知道祥太創投很賺錢,至于公司怎麼運營?靠什麼盈利?他一概不知。
弄清楚了一切,他又去主動了解“祥太案”的被害人們。
有被騙光全部養老金的老年夫婦,有借遍了親戚錢搞“投資”的年輕人,更多是信任他去投資的粉絲們.
“祥太案”被害人人數衆多,還有更多的被害人法院無法送達、無法登記。
他引以為傲的、帶給他尊嚴和新生的祥太創投,坑害了無數人。
楚州行變得沉默。
朋友們在獄中經常哭泣,他們接受不了身份落差,有時他們也會問楚州行:“楚老弟,你為什麼不哭?”
從光鮮亮麗,坐擁無數粉絲,分分鐘可以賺上百萬的大明星到人人喊打、失去自由的階下囚,他應該是痛苦的。
痛苦?
當然會痛苦。
剛被關的那半年,楚州行時常想起億卿的邀請。
想到億卿,他就會想到她漲紅眼睛,扯着他的衣領瘋狂嘶吼:
“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會帶你發财!隻要這次成功了,你就不用陪那群老東西喝酒了!”
“你知道我名聲不好聽,他父母看不起我,我必須做出點成績讓他家人接納我,錯過他我再也找不到這樣多金又有本事的男人了!我求求你,幫幫我!我們是朋友,你必須幫我!”
“把錢投進來,隻要一年,我們就是資本!”
億卿許諾的豪言壯語、伸手問他要錢的姿态、一襲紅裙主持祥太創投上市的敲鐘儀式。
最終,所有的光鮮靓麗全部扭曲為亂糟糟的雜影。無數聲音繞着楚州行,質問他:
——什麼時候還錢?
——你把我辛辛苦苦存了一輩子的錢藏哪去了?
——把錢還給我!
楚州行控制不住地恐懼,恨她。
夢裡,億卿還敢質問楚州行:“你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還不肯死?”
醒來,他告訴自己。
活着才有希望。
他還活着,那些被害人才有希望。
做錯事的人,不能都跳了。
坐完牢出來再創業是很困難的事,銀行不敢貸款,投資人也不敢預支貨款。
大城市留不下來,楚州行回了家鄉,當地鄉政府接納了他這個“罪人”,給他擔保,幫他貸/款,他和他的祖祖輩輩一樣,在家鄉種起了橙子。
曾經他滿懷希望,抱着擺脫貧窮改變家庭命運的決心來到帝都,他對自己說:我不要一輩子都在山上。
後來,楚州行告訴自己,不管遇到怎樣的痛楚,遭受如何羞/辱,都要一直活下去,活到不能活了。
種橙子的七年,他有很多東西要重新學,他總是很忙,忙到忘記去回憶,隻有右臂連綿的刺痛提醒着他,曾有一雙眼睛溫柔地注視他。
有一個人曾經屬于他。
一個暴雨天,那個人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離開。
轟隆。
打雷了。
聽到雷聲,哪怕是深夜,楚州行也能第一時間在黑暗中睜開眼。
他迅速披了件衣服,推開門,先去檢查倉庫大門有沒有鎖緊,秋雨涼透,倉庫堆滿了今年的收獲,馬虎不得。冒着雨,楚州行仔細檢查倉庫四周攝像頭,這才放心回屋子。
他的住所是一間小屋,隻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張床、一個電水壺,一個寫了大半的筆記本。
屋子陰濕,下雨天屋子裡的家具都裹着水汽,楚州行沒法繼續睡。
站在窗子邊,望着窗外大雨,隔着玻璃窗,楚州行手臂痛得宛若針紮,他側身倚着牆,以此為支撐。
這些年楚州行睡得越來越晚,醒得越來越早。他不知道活着的意義,也感受不到任何活着的樂趣。
但他還活着,似乎還能活很久。
他餘下的人生,沒有喜怒哀樂、興趣愛好,就隻有一件事需要完成:還債。
黑暗裡的雲層密不透風,完完全全擋住月光,楚州行伸手捂住臉,瘦削的脊骨撐着衣服,伶仃潦倒。
疼得厲害,也不知道是痛得看不見了,還是天太黑沒有光,楚州行眼前一片漆黑。
緩了好久,那種入骨纏綿的刺痛依然刮在他的骨髓裡,楚州行摸着去找抽屜裡的止痛藥,恍惚間,他似乎聽到有人說:
“楚哥——我借到錢了!”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飄忽不定,似乎就在面前,在他身邊。
楚州行努力睜大眼,黑暗中,他伸出手,試着去觸碰、去辨别。
他好像......真的摸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