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妍與楚奕相識于八年前。
八年前,林妍還是個小乞兒,楚奕則是從枯石島那窮山惡水之地特赦回京的佞臣之後。
甯希998年。
绮糜金陵,天子腳下,向來是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方。不幸的,林妍小姑娘是凍死骨的那撥,眼睜睜瞅着朱門酒肉。
林妍她爹把她賣了,換了“詩文會友”的酒錢,小姑娘從人牙子手裡逃出來,就成了個小乞兒。
乞兒頭頭叫魏钊,大家都叫他魏哥。因着林妍識字會算,魏哥很高興,常把小姑娘帶在身邊,小尾巴似的。
寒冬臘月是窮人家最難捱的時候,大雪下了好幾天,夾着細細碎碎的冰碴子,凍得人骨頭疼。
四面漏風的小屋裡,林妍縮在牆角,眼前,有一具凍死的人的屍體。
凍死的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昨天還在同人搶窩頭。隻是他人又小又瘦,皮包骨頭的,被人一把推到地上,就沒搶到吃的。但是乞兒人多,誰也不會理會他一個麻稭稈似的孩子,林妍隻看了一眼,也沒有注意。
然後便是今天,中午時候,他面色绯紅,突然喊熱,一件一件地脫起衣裳。冷風呼呼的往屋裡灌,都凍得要死,他居然喊熱?一屋子的小乞兒都覺得他莫不是瘋了,一眨眼就七手八腳地把他脫下的衣裳瓜分了幹淨。
然後,沒多久,地上躺着的人不動了,臉上露出安甯的笑。半晌,有人悄悄地問,“他……死了吧?”
沉默裡,一個乞兒站起來,把方才撿的衣裳蓋在他身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一片片破布似的衣裳蓋住這個男孩子的身體,蓋住他手腳四肢一塊塊潰爛的凍瘡,最後一把茅草,蓋住他绯紅的微笑安甯的臉……他還是一動不動。
卻是沒人說話,也沒有人哭,目睹死亡,對這些天生地養的乞兒們而言,是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情。
魏钊幾個人回來,看見了,什麼也沒多說,點了幾個人,一揮手,叫他們把屍體擡去巷子口。等明兒,自有官府的人把屍體扔去城外亂墳崗。
“今兒去林府讨飯的人比昨日還多,京城裡哪兒冒出這麼多花子!”魏钊心情不大好,罵一句,丢出半袋子窩頭,“就這麼多,你們分。”
天大地大都沒有吃的大,死個人又算什麼?小乞兒們頓時各個眼裡冒光,你争我搶地朝窩頭去了。
林妍不用搶,魏哥總會先給她留一份。
果然聽見魏钊叫她,把手上的東西一抖,原來是件棉衣——三歲來大的小女娃娃的衣裳,繡着精巧的圖樣。
“林府施衣,順手給你搶了件。”魏钊把衣服給林妍披上,衣裳有些小,倒還能将就。魏钊看了,點頭,“還行,穿着吧。”
衣裳料子真軟,摸着又細又滑,這大約就是娘親說的絲綢或者錦緞,不過林妍都沒見過,也分不清什麼雲錦什麼缂絲緞。小襖蓬蓬松松的,又軟和又暖和,脖頸的領子上還綴了圈雪白絨毛,一根雜色也沒有,服帖地環住脖子。
低頭細看,袖口上繡着漂亮的吉祥的靈芝雲紋,林妍想摸,卻不敢用髒手碰。這就是那位得病的林五小姐的衣裳吧?林妍在心裡摹繪出個冰雕玉琢的小姑娘,住在仙宮一樣的屋宇裡,是個隻喝瓊漿玉露的小仙女。眼睜睜看着死了人,小姑娘本就心情不好,這會兒一件仙女穿的衣裳突然歸了她,莫名的,竟對一件衣裳生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魏哥,昨兒我瞧見了,他沒吃東西。”這個他,指的是那個凍死的乞兒,林妍小口啃着饅頭,仰着頭喃喃地問,“如果我昨天分半個饅頭給他,是不是他就不會死了?其實……”她眉頭擰着,顯得糾結又猶豫,“其實,其實我不餓的,我人小,可以少吃一點……”
“生死有命,都看老天,關你什麼事?”魏钊輕嗤,淡淡道,“少瞎好心,人多飯少,你那口頂屁用。老天爺要收人,死誰都一樣。”
十二三的少年冰天雪地裡跑了一天,大概是累極了。這會兒踢了草鞋躺進茅草堆裡,噙着根茅草,說話都閉着眼睛。林妍看見他那短着一大截的褲腿下面露出一段青紫,腳踝也腫的厲害,她微愣了下,魏哥這是又跟人打架動手了?
林妍悶悶,拉過被子給他蓋上,抱着膝蓋縮在一旁,不說話了。
其實也不一樣。小姑娘胡思亂想,分明是不一樣的。朱門大戶裡燒的起碳呀,娘親說過,北邊的冬天年年都會下大雪,以前江北沒有淪陷、還在舊都的時候,都要溫起熱酒圍爐烤肉賞雪景,那雪必要積起一兩尺厚才有意思。所以你看,有吃的、能燒得起碳的人家就不會死,凍死的都是他們這樣餓肚子的乞兒花子。
所以魏哥說的不對,老天要收人,死誰不一樣的。
林妍抱着膝蓋,怔怔的望着外面紛飛的大雪,揉揉凍得發疼的臉蛋——
這雪,什麼時候能停呀。
甯希998年,十二月,南雍京城大雪,短短五天,碳價翻了六倍不止。
人都說,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京城内外,凍死貧民百餘人。
太子太傅林長義施粥半月,活人無數。
林妍盼着雪停,直到了年關,大雪才堪堪停住,緊接着,就發生了件大事。
——太子謀反。
禁衛軍在東宮搜出了太子私造的龍袍與矯诏,而後這罪名就落到了實處,連同教唆太子謀反的太子太傅林長義,一道抄家問罪。
人證物證俱在,廢太子,貶庶人,終生囚于三省廢宮。
太子太傅林長義,畏罪自盡于诏獄,其長子、次子攔禦駕喊冤,當街杖斃,四子林旸流放瓊州,夫人林溫氏、二女林昕充入教坊,五女林曦,沒入宮中為奴。
短短半個月,塵埃落定,一國太子與當朝鴻儒雙雙覆沒,大廈傾頹,快的令人瞠目結舌。
太子仁厚,素有賢名,林長義更是當世學界泰鬥,有士林學子偷偷路祭,轉眼就被巡衛的禁衛軍捉了去。
那段時間,整日都是陰陰沉沉的天氣,縱是雪停了,也悶冷得叫人提不起心情。魏哥看着林府門前一家老小被推推搡搡地押上囚車,隻抿着嘴唇很小聲地對林妍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