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妍不能多言,正巧馬車行到了城外亂葬崗,她推開車門,“夏姐姐,到了,咱們下車吧。”
城外的亂葬崗是一片平地,一個個小土丘鼓起,橫七豎八的立着一座座簡陋破敗的墓碑,荒草萋萋,滿目蕭然。
林妍下了馬車,看見來來往往衣衫褴褛的人拖家帶口地在漫天荒野裡燒着廉價的紙錢——亂葬崗亂葬崗,大多數人,連個墓碑也沒有的。
夏瑩蹙眉,歎道,“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聽說今年平南西路一帶竟下了半個多月的大雪,不知又要凍死多少人……”
彎彎曲曲的水溝旁,一張破草席卷着個死屍,就那麼丢在那裡,林妍的目光從那隻瘦骨嶙峋的腳上移開——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個世道,一向如此。
她二人披着軟和的狐裘,身後跟着一大堆丫鬟婆子甚至護衛,與這裡格格不入。不少祭拜親人的人悄悄打量她們,卻在對上林妍與夏瑩目光的時候,畏畏懼懼地低下去不敢擡頭。
夏瑩自嘲,“咱們,大抵算是凍死骨人家裡攀進朱門的姑娘了吧?”
林妍笑笑,“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我爹的墓就在那兒,”夏瑩指了指右邊,“我去了,一會兒咱馬車裡見。”
夏瑩帶着她的丫鬟過去,林妍也吩咐了一聲不必再跟着,拎了個裝着紙錢香燭的籃子,獨自在亂葬崗裡晃蕩起來。
去哪裡呢?她也不知道。
舉目四顧,寒風裡煙灰飛散,枯草團結,一片凄涼。
她隻知道,母親的屍骨,姐姐們的屍骨,曦兒的屍骨,甚至曦兒父母兄姐、諸多死在黨禁裡的清流臣子的屍骨都在腳下的這片土地裡。然而沒有墳茔,沒有墓碑,根本分辨不出母親和曦兒葬在哪一寸土地。
荒野裡零零散散插着招魂的白幡,在寒風裡飄搖,好像一隻隻遊蕩的孤魂野鬼。
朝廷無道,人當伐之。
那一年,清平山上,楚奕說過——
“大雍朝廷,看似歌舞升平,然積弊已久,沉疴痼疾難除……不破不立。無論是百姓起義抑或将軍兵谏,一旦戰火興,則平江防線不穩,江北犬狄必趁虛而入,實乃下策。不如挾天子以令諸侯,緩緩圖之。”
可笑啊,當時的林妍覺得楚奕說的什麼都是對的,以為他憂國憂民,可是呢,元慶黨禁又當何解?可憐前太子寬厚慈悲,可憐林太子太傅一片丹心,可憐清流士子有識之士,可憐一場變法圖強胎死腹中!
朝廷之事呀,無外乎四個字——黨同伐異!
擁兵自重的文家如此,賣官鬻爵的袁家如此,貪污巨資的金家如此,蠢蠢欲動一直不曾死心扶持七千歲篡位的甯國公如此,道貌岸然的楚家,亦如此——不,道貌岸然的隻是楚奕父子倆,那旁支的楚霖之流,放浪形骸,也不輸于纨绔子弟。
爛透了,這大雍朝的江山,爛到了骨頭縫,爛到了根子裡!
九霄宮失火慘案至今還是“意外”,得來的證據她早已交給了楚奕。十萬冤魂啊,而自己,竟是楚氏幫兇!
林妍走着走着,不覺已淚流滿面。
娘,曦兒,對不起,對不起……
一個踉跄,林妍被碎掉的墓碑絆倒在地。
一面是林曦遺言與殺母之仇,一面是十年相伴和救命養育之恩;
一面是心中道義,一面又是軟玉樓上百姐妹的性命生死……
林妍被夾在其間,端的是個不滿十五的年輕姑娘,她被心頭一座座大山壓的幾乎窒息,又像有一隻隻爪子揪扯着她的心髒,仿佛要把她撕裂扯碎。
心裡的悲憤她無處發洩,林妍伏地痛哭,娘,曦兒,對不起……
對不起。她無能,就算她現下奏響登聞鼓,沖上聽政殿将楚氏惡行一件件陳列——
最先獲罪的,必定是軟玉樓的一幹苦命姐妹。
楚氏也會滅口,就像那年,從惜音姐姐開始,接二連三的死人。
何況,她做不到啊,到底相伴十年的感情,送楚奕上斷頭台……她沒有這樣一副冷硬的心腸,她沖不上那聽政大殿。
林妍捶地,恨自己無能,把一切壓在心底,壓抑着發出無力的低吼……除此,她什麼也做不了。
曦兒啊,我欠你的這一條命,如何來還?
母親啊,你的這份仇,我要如何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