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甯希1009年,九月十二。
午夜時分,淺淺淡淡的雲彩飄過,輕紗一樣悄然遮住圓圓的月亮。
山風微涼,火把高照,噼裡啪啦的火星子接二連三地爆出來,竄起一尺高的火星。火光照得人人臉上通紅一片,豆大的汗珠順着衣襟流淌。
夜間上工的人們揮汗如雨,叮咣叮咣的敲擊聲、嘿喲嘿喲的号子聲,與監工們的呼喝聲鞭子聲交彙,令寂靜的深山深夜像通紅的火光一樣喧鬧。
忽然,涼涼的山風蕩開,第一峰的山頭上,隐隐冒着綠綠幽光。有人注意到了詭異的綠光,停下手裡的活兒看去,越來越多的人看過去,山上漸漸地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的山頭隻剩飒飒林濤。飒飒林濤裡隐隐約約夾雜了道沉重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蒼老疲憊,像字字泣血。聲音漸漸清晰,那聲音,在唱詞——
“磷火幽幽照宮梁,夜半更聲歇,忽見綠芒漲。
老役夫,破麻裳,額帶箭瘡!
踉跄指北邙,當年征召狀——
‘三丁抽一伐洛陽,白骨壓艙’!
磷火聚成行,鬼唱裂宮牆——
‘北人魂作江南鬼,殿基浸血漿’!
杵斷青石響,萬鬼齊拍掌——
‘既做不得太平犬,不如反了吧!’”
歌謠音韻古老,好像遠古的咒語,每個音都被無限地拉長,每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被萬千白骨碾壓,沉甸甸地凝結,沉重的似乎擡不起、分不開……
接着,似從漆黑詭谲的吊橋深涯下,也傳來一陣桀桀的森然笑聲,那聲音尖尖的,不似人語,更像像是狐狸學會了人說話——
“老狐夜哭宮牆西,爪印疊血泥,新磚綻珠玑。
繞柱三匝啼,“楚雖三戶遺”,
殘碑參字謎:“亡秦必楚意!”
爪痕忽逶迤,複向役棚低:
“胡馬窺江時,宮燈照羅绮!”
閃電裂雲題:‘天運在褐衣!’
瓦當墜丹墀!
‘既做不得太平犬,不如反了吧!’”
桀桀桀的狐狸笑聲在空谷裡回蕩,像從四面八方傳來。順着四面八方回蕩着的聲音望去,峽谷裡雲霧愈濃,黑壓壓的一團團霧氣彌漫上吊橋。
呼嘯的山風刮過,寒風飒飒,如怨鬼嗚咽啜泣。烏鐵的鎖鍊顫動,偶爾反射過火把光芒,吊橋似被暗黑的雲霧吞吐,忽隐忽現,更覺毛骨悚然……
森涼的山風從耳邊擦過,監造官嘴唇烏青,腿腳不受控制地發抖。渾身汗毛林立,陣陣冷汗一層層澆頭衣裳。
“回去!全都回營舍!鎖門!天亮前一個不準放出來!給我搜!搜山!媽的,别讓老子逮出來誰給我搗……”監工臉色大白,啪啦啪啦甩着鞭子掩飾畏懼,連鬼字也不敢提,改口罵道,“搞的幺蛾子!”
差役監工呼喝着讓所有民夫收工回舍,清點人頭。但詭異的聲音并沒有結束,另一道悠悠蕩蕩的女子歌聲,如泣如訴地,在山頭飄了一宿——
“天火昨夜燒宮樓,紙錢化蝶遊,冤魄聚成丘。
白幡指星鬥,‘黩武何時休’?
新鬼扯冕旒:‘二築九霄殿’;
舊鬼唾冕旒:‘猶勝靖康羞!’;
北伐旗倒作宮綢,南渡舟,變酒舟!
六駕碾黔首,我骨築危樓!
既做不得太平犬,不如反了吧!”
“既做不得太平犬,不如反了罷!哈哈哈哈!”
烨彩山,鬧鬼了!
監工們搜了一夜,也沒能搜出來誰搗的鬼。
這是自然,若林妍連這幾個監工還躲不過,也白在楚奕手下練了這麼些年了。
天亮了,該上工的,還是要上工。
林妍背着簍子,耷拉着頭,排在隊伍後面走着。
她嘴裡哼着民謠,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劍閣山前知世郎,穿着紅羅綢背裆。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譬如九霄死,斬頭何所傷。”
“譬如九霄死,斬頭何所傷!”
林妍聲音不小,更生怕差役聽不見似的,走過他身邊時唱的異常的清晰,特意把最後一句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