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妍仰頭,任寒風吹幹眼睛。凝望着那一抹亮色,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若世俗容不得我出身微賤,那便唯有——到不可動搖的功業中,尋求庇護。”
心中落定了主意,林妍回到府中,臨窗提筆,寫道:
“妾謹拜殿下鈞前:
朔風砭骨,孤燈搖影,展素箋而五内摧,執彤管而肝腸斷。妾自知罪深孽重,猶瀝血剖心者,非敢乞憐,但求明志耳。
妾本蓬門賤質,幼堕風塵。雖蒙天賜九竅,終是污泥藕根。林曦之殇,王兄之憾,皆如附骨之疽,夜夜噬齧肺腑。彼時不敢自白者,非欺也,實懼也——懼明珠投暗終遭棄,懼彩雲易散難長栖。妾身卑若草芥,承君錯愛,得沐天恩,誠恐露水之緣,見日則晞。此中錐心之痛,吞炭飲鸩,實非筆墨所能載也!
今南派宵小以妾不堪舊事為刃,欲斷吾侪魚水之情。實鑄兵戈于暗室,豢虎贲于陰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妾請征東雍,調十萬青衣軍暫離京畿。待其蛇鼠盡出,當率騎星夜回援,為殿下永絕後患。
自變法以來,妾日夜咳血星數點,華發早生,羅帶日寬。昔年橫槊賦詩之志,已随秋蓬飄散。寒月映劍,忽覺青鋒已鏽;銅鏡照顔,始知雲鬓盡衰。惟願此役功成,妾當自卸兵符相印,與君烹茶掃榻,再叙西窗燭話。
昔與殿下共繪山河,徹夜燈盡而不覺倦;今獨對冷窗素箋,竟至執筆手顫。十年孽海沉浮,終成昆山玉碎之禍;三更冷衾輾轉,乃悟鏡花水月之寒。然殘雪壓枝,猶存數點紅萼;薄冰覆沼,尚有一脈溫泉!昔者長門買賦,猶冀天回地轉;今妾瀝血陳情,但求君心稍暖。望鄉亭下,歃血盟書仍在,蘭江水旁,救命之恩謹心!伏惟殿下覽信展眉,暫熄雷霆之怒,若蒙垂憫,雖九死其猶未悔;倘遭棄絕,請刎頸以謝君恩。
寒更将盡,燭淚已涸,惟餘半阙殘詞相寄:
曾許山河同白發,哪堪霜雪各沾襟。
玄衣若解孤臣意,莫帶休書待盟音。
臨書涕泣,不知所雲。
罪妾林氏,頓首再拜。”
林妍一面寫,一面落淚。一面咳嗽,一面擦掩唇邊咳出來血迹。心裡委屈太多太多,林妍不住地哭,哭的胸悶氣喘,幾乎要斷了氣。
血與淚星星點點落在白紙上,筆鋒斷斷續續,揉皺一頁信箋。她真的……林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在任何人面前自稱過“妾”。更從未如此的……忍氣吞聲過。
真的,她被楚奕慣的,什麼時候認過錯啊!從來都沒有,如此卑微過!
一封含淚帶血的絕筆信寫就,林妍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将書信封入信封,蓋上火漆印,交于葛白,囑咐他去青衣軍中,一定親手交于秦小六,轉交軒明。葛白知這信的重要,不敢耽擱。
林妍又去兩株梅樹上各剪梅枝六七條,把梅花一朵朵摘下來,挑揀一番,一對一對,在厚厚的書裡攤平夾好,交給夏瑩。
“夏姐姐,托你一件事。”林妍鄭重地說,“尋老漆匠來,按這個圖樣梅花嵌進去,一批做出六十份漆牌給我,留着一面,我要刻字。小心,不要讓人察覺到。”
有很多事情,她得一樣一樣地,去做。
第三日,早朝後,一旨诏書傳到小林府。
诏曰:兵部尚書、青衣軍大将軍林茕,以賤冒良,假造身份,欺瞞朝廷,有通敵之嫌,責令閉門思過,革職候審。
來宣旨的是文興。
這随着軒慎的死而落敗的定國公府,在如今複雜的朝局下,竟有了死灰複燃的态勢。
之前文興被林妍參的甚至丢掉了世子身份,如今卷土重來,捧着聖旨,很是趾高氣昂。林妍跪着,擡手接旨,文興卻故意把聖旨擡到林妍夠不到的位置,笑道,“林大人——哦,錯了,撫影姑娘。對不住了,攝政王有令,即日起,林府内外,由禁衛軍嚴加看守。另外再告訴大人個消息,今年恐又是個寒冬,為防平江江面結冰犬狄南下,你那駐京的青衣軍,過幾日就要奉命開拔,支援去了。”
林婧臉色一白,她聽出來了,林妍已是孤立無援的境地。
林妍反手按住林婧,一笑,說:“文大人莫得意早了,你文家不也是幾起幾落?這事兒哪兒說得準呢。”
文興輕蔑哼道,“你一賤籍草芥,安得與我氏族相較!”
“氏族?”林妍起身,冷笑,道,“我隻知道松原妘氏,傳承千年的是氏族;中山衛氏,六百年忠肝義膽的是氏族。京兆楚氏、淮陰蘇氏、鄒昌梁氏、龔平薛氏,英傑輩出、先祖埋骨明台陵的是氏族!卻不知,你這靠着國難起家的,公侯不過三代,什麼時候,也敢自稱一句氏族了?笑話!”
一句“公侯不過三代”戳到了文興痛處,沒想到這個時候林妍還如此硬氣,“牙尖嘴利!”
林妍從文興手上拿了聖旨,轉身就往回走:“替我謝過攝政王,重兵圍了林府,省得受爾等襟裾馬牛的人聒噪。送客!”
林妍拿了聖旨,回到卧房,關上門,翻出了針線剪刀。
她與軒明……不止是未婚的夫妻,也是政治的盟友。
南派舊族之患,她與軒明“讨論”,或者說争執過很多次。
林妍将聖旨的針腳挑開,果然,明黃的布帛中還藏着一份軒明給她的手書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