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葛長韻的信報也送到。
得知小國有意聯姻,葛師姐來信暗語困惑:裡通外□□指西京?
反戈一擊,假途滅虢?
了解。厲兵秣馬。
幫主無奈:要打你一個頭目自家去挑對面頭目,莫帶無辜小兵。
這話雖是玩笑,不過不肯見卒子為頭目之野望利益犧牲陷陣耳。頭目得城土,此等戰果實與真正下城的将卒無關。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坐擁城土者,亦不是伐荒之民、登樓之兵。不是好買賣。
“雖不必設限,然而女子當政,真當要有女子當政的特點。哪需要打打殺殺的。”
幫主面無表情複信。
女子更和善冷靜,富于憐憫麼?未知最初始的人是如何。
如今确乎如此,也不曉得是天性如此,還是數百年經曆養成。
婦人仁愛的困局,與文人清節高尚的困局,是一種困局。
咦,幫主是不是自诩文人來着,瞧不出來。真瞧不出來。哪有人為人處世去合标簽,她倒兼有二者,卻被江湖氣打翻得勻稱。
溫和強厚之德,不過是個好人罷了。
不說這些。江湖規矩,拒親要委婉。
自宴會後,幫主又日日不上工,幫中主事輪流款待使臣隊伍,逛街看戲,相談盡歡。
點戲評戲。
又一日,逛街看戲,相談甚歡。
點戲評戲。
灑脫。
江湖人忒潇灑。
說親麼,沒有直愣愣的,直愣愣那成了逼婚。
所以使臣雖然開口開得莽撞,回去一合計:提議之後,再提之前,總要打聽打聽口風。
使臣聽了數日的戲,愣是沒尋到機會。
什麼打聽口風,打聽口風的口風都莫有機會講出口。主人家不在,喝水喝水。
缺席拖延之技,取之廟堂,用之邊邦。
其實這已經是一種口風。可惜江湖人過于潇灑,使者覺着幫派衆人既很熱情,總是交連有望。
使臣想,就是自家兒子得不了寵,王子總是讨人喜歡的。又自诩為的是一國之嫁娶,他雖然日前在幫主面前話說得客氣,心裡其實很自傲。
他們拿出來的可是王子,王子!
極尊貴的血統身份。
這幫派勢力再強,總歸尚未稱王。
這是小國矛盾之處,傲慢時,自稱更尊貴的國主,謙卑時,又恐鄰國見怪,奉送美人不及。更有寶物進貢,也不是真誠服上貢——哪有人心甘情願給人送錢呢——等更豐厚回賜,一來一往當作買賣罷了。
雲紋招牌的戲樓裡,武生将棍舞得虎虎生風,鑼鼓皮胡激昂。
“呔!”“好!”
座中看客情緒熱烈,使者隊伍目不轉睛。
一眼望去,除了使臣一行人,幫裡許多人都混在坐席間,吃橘剝棗,買花叫茶。真是待客待出門道了,頗有稚童趁着家裡有客把平時吃不着的東西蹭着胡吃一通的做派。
他們斜後方,二樓角落的镂花門扇開啟,走出兩個人。
正是抱劍的揚眉和躲懶的女郎。
有人在樓下看戲,樓上的幫主在二樓看他們。
這真的很像查班。
垂着繡簾的抱柱角落,并非前來捉閑漢的女郎打着呵欠,袖手旁窺。
“其實聯姻也不錯。”揚眉劍道。
劍客最近了解了一番曆代朝堂與外邦的交流,又補充更正,“哦,不是聯姻,是收下和親的小王子和小公子。”
那就更不錯了。又不是養不起美人。
劍客自己無意情事,但對看熱鬧很積極。他的積極跟陸美不同,陸美愛熱鬧,人盡皆知,吱吱哇哇,花枝招展,陸美有一處又很像陸真,外熱内冷,他雖然心是極好的,可是若長輩接手,叫他不必再管,他真能極放心極迅速丢開手。這是他的信任,也是他的目不暇接。世間熱鬧太多,他樣樣愛瞄一眼,像是狸奴撲蝶,難免瞧着像是顧不過來。
揚眉劍便沒有這樣的目不暇接,劍客側目也能藏在一臉正經的穩重冷漠裡。
一臉靠譜。
一臉靠譜地慫恿他家幫主接兩個異國美人入室。反正他不吃醋。
幫主失笑搖頭:“聽着确實不錯。不錯。”
她擡頭打商量。
“你要是也喜歡,我就跟他們國王讨人,養在你那裡,我得閑去你那兒找他們玩。”
揚眉劍:“……”
揚眉劍想了想,竟認真點頭,看向幫主:“未為不可。”
輪到幫主:“……”
幫主移開視線,歎一聲:“可惜了這個好主意。”
就算做得出這樣友屋藏嬌的混賬事,也沒有出賣婚姻的必要。
名分是不肯給出去的,但是将人接來與之結交,未為不可。
幫主思量着,私底下可以接觸接觸,說不得也是個有益邦交的好向導。
其實将人接來分個床鋪,也未為不可。
但總要先見一見,試一試,才好論其他。
幫主問:“給朱老闆的信寄出了吧?”
劍客知道自己屋一時半刻且藏不了嬌了,略感淡淡失望,不過仍跟道:“寄出去了。東西也備好了。”
他站在一邊,低頭看樓下,說道:“他們還有幾日才走?”
既沒有戲看,就送客。
幫主笑笑:“想來再住不了幾日。”
揚眉劍道:“那回禮我去送?”
“你去送。”
揚眉劍點點頭,又道:“聽蘇郎君說,他們國家人用珍珠敷粉,身肌潔白,曆來習慣以聯姻結交人物。”
美人外交。
女郎聞言,笑:“蘇雲卿還看别國的方志?”她搖搖頭,“他也是博聞強識。”
女郎對美人外交不以為意,說到底,聯姻聯的是幫主,不是無塵。
我如果不做幫主,難道那養尊處優的王子美人、貴族青年,還會千裡迢迢來投我以木瓜麼。
幫主在熱熱鬧鬧的場子裡俯看了一會兒樓下,起身走了。
其實我不愛他們稱呼幫主,她心道。
不過也沒有别的叫法,這個江湖氣息重,也不錯。
她走出戲院,去登城牆。
冬日日頭不剩什麼景色,灰白白的,全賴獵獵旗幟和屋角飛檐提色。
有雲的日子晚霞倒依舊可看,橙赤黛紫搪得融融,橫絮天際。
過長河,過飛橋,過鼓樓,拾階登城。落日灑金。
冷風裡女郎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把從前往後都想了一想。
一幫之主,何謂主,有仆而所謂主,有奴而所謂主,有客而所謂主。
主仆之論,主奴之說,真是在古往今來的細枝末節裡根深蒂固。
譬如家主、門主,就算話本裡出一條妖精,都是鳳王、龍主。
既有人做主人,那麼誰又是被主人掌控、操縱、所有的呢。
城頭紅衣女郎迎風而立,誰能想到她心中正在想的,不是勢傾半壁的家國權欲,不是雅靜溫順的和親美人,而是叛逆其自身。
做幫主,是為了不做幫主。她察覺到自己的細微情緒,歎一聲,大道之行也,不知誰知我。
她想到同樣應當慎重思考這個問題的好友。
她們有過一個賭約。
為這個約定,多年前的春日草坡上她們相倚而坐,勾肩搭背,鬥草摧花,觀雲觀日,她曾向她描繪自在光景。
“掌權是為了放權,為了在各處安插合适的人,推動這艘巨船自主運轉航行,不必再由頭領案牍勞形,也不必頭領夜夜心驚膽戰,出門嚴防刺客,生怕被擒賊擒王。”
這話說得平淡。放宮門裡卻是極驚世駭俗的。可是細想,便不會覺得那是狂言妄語。
城頭女郎拍着箭垛青磚,笑想:她還做不到吧,她的性子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