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宜之的房間就在李不言隔壁,走幾步路便到。她憤怒未消,沒有發洩完的怒火盡數撒在無辜的木門上。
那句“屍骨無存”是插在白宜之心口最狠最猛的一刀,就像魔咒一樣,無法避免的、瘋狂地在她腦子裡反複回響。每一次回想,都會令她渾身發抖,臉頰發燙,就像螞蟻啃食全身,麻感和痛苦讓她捂住心口,喘不上氣。
李不言簡直不可理喻,惡毒至極!他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惡、最沒有同理心的人。
白宜之自覺自己已經忍讓了太多,他的陰陽怪氣、惡劣态度、随時随地的威脅,甚至去嘗試理解他,想他寥寥無幾的善意在心中反複确認,認同他不是惡人,結果卻換來最惡毒的詛咒。
善意和努力好像都被踐踏在李不言腳底下,碾成碎末。
眼淚又止不住地流,是委屈、無力,更是因為那句像毒蛇一樣定母親生死的話。
手指輕輕摩挲着龜殼上的裂紋,快八年了。
她其實,都有些記不清楚母親的模樣了。記不清母親笑起來時,眼角會泛出幾條笑紋。記不清母親教她蔔卦時,手心的溫度。連母親輕聲細語,溫柔教她的模樣,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對不起,娘。”
白宜之雙手握住龜殼,趴在桌子上,淚水滾燙,燙着她的血肉,燙着她的心髒。
“是我的錯,我不該亂跑。”
如果那年生辰不亂跑,母親就不會去寒山寺找她,如果不去寒山寺,母親就不會失蹤。
那年之後,她再也沒有過過生辰,除了十二歲那次的意外,也再沒有出過府。
窗戶半開着,夜裡涼風卷入屋内,吹在白宜之身上,有些冰冷。
憤怒浪潮随着漸起的涼意緩緩退去,她擡起頭,盯着窗外漆黑的天,理智慢慢回籠。
白宜之緩緩伸出右手,茫然地盯着。
啪!
甩出去的那一巴掌的觸感和聲音回響在眼前耳畔,強烈的後怕轟然襲來,洶湧而至。
我打了李不言,打了無間樓的天字号殺手!
這個想法瞬間令她手腳冰涼,心髒狂跳。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青石巷的血腥和金穗樓裡,李不言掐别人脖子時的狠戾眼神。
白宜之站起身,走近門口,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着門外的動靜,生怕李不言舉着劍來砍她。
但是,李不言剛才為什麼沒動手?
是因為他需要合作?是因為她的身份?還是因為……
白宜之突兀地想起李不言别扭的遞給她的金瘡藥。
還是因為,他其實并沒有那麼想殺她?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連白宜之自己都覺得十分荒謬,自嘲地笑了笑。
她想,或許隻是因為現在的她對他來說,還有些利用價值吧。
不知過了多久,兀自沉思的少女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燭火被風吹動,屋内明暗不一,昏暗火光照在白宜之臉上,竟透出些迷惘和動搖。
白宜之低頭看着龜殼片刻,從錦繡袋裡拿出卦盤和銅錢,指尖不自覺摩挲銅錢,想起自己第一次算出貴人卦象的興奮和激動。
一個如此惡毒詛咒母親的人,真的是她的貴人嗎?一個令她如此膽戰心驚的人,真的是善惡辯爻訣裡說的本性純善者嗎?
小心又鄭重地,重新蔔了一卦。
還是李不言,沒有任何改變。
白宜之困惑,恐懼,不安,迷茫,感覺前路越發坎坷,希望越發渺茫。
拿出那半截牡丹玉钗,緊緊攥在手裡,好像那是她現在唯一的依靠了。
今夜諸多情緒如浪濤再次席卷而來,委屈、憤怒、害怕的淚水再次決堤。她哽咽着,近乎是哀求的、無助地傾訴:“娘,你在哪裡……這個人太壞了……太壞了……嗚嗚嗚……”
李不言此時特别希望自己的耳力沒有那般好,這樣就聽不見隔壁止不住的抽泣聲,聽不見白宜之控訴他太壞了的委屈聲音。
他皺着眉,心裡也在控訴白宜之。
搞搞清楚,是他被甩了一巴掌啊。江湖上那些比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難聽百倍千倍的多了去了,他隻不過是說了衆人公認的事情而已,白宜之就敢不知死活地對他動手。
若不是有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念頭壓下殺意,他早就一劍結果了她,哪裡還能有她現在安然無恙地在房間裡哭天喊地。
更何況,他又不是沒她台階下,幹嘛一直哭啊。
真的是荒謬,煩透了。
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床頂,聽見隔壁終于消停了,翻了個身,背對牆壁。
閉上眼,卻突然回想起方才白宜之說過的一句話:“你雖然嘴巴毒,但人不壞。”
這句話一閃而過,李不言沉默須臾,腦中空白一瞬,忽然坐起身,一拳錘在牆上。
這一拳極重,帶着克制的殺意、無處釋放的怒火和憋屈,以及——對那句話的憎惡。
他從不需要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解釋自己。
隻相隔一牆的白宜之和李不言,在這個激蕩不已,心緒不甯的夜晚,一起失眠到天亮。
旭日初升,霞光穿過窗棂投入屋内,照盡最後一絲陰沉冰冷的昏暗環境,暖光霎時籠罩整間屋子。
白宜之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用了一夜功夫調整自己,已經能繼續做到同從前一樣面對李不言。
推開門,正好撞見李不言路過她房門口。
她暗自深呼吸,擡手剛要對他打招呼,誰料嘴裡第一個李字還沒說出口,就看見李不言頭也不偏的往前走,嗖一下,不見人影。
白宜之沒說什麼,隻是腳步沉重了些。
剛下樓,就看見李不言坐在角落的桌子邊,正要擡腳過去,蕭雲策不知從哪兒突然竄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白姑娘!”
蕭雲策笑的兩眼彎彎,臉頰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看起來有些傻氣,又有些可愛,“早上好啊!你還沒吃早飯吧?昨日你請我喝了酒吃了飯,今日我請你吃頓早飯吧?”
白宜之本就對昨夜故意灌醉蕭雲策的舉措有些歉意,餘光又瞥見李不言竟然自顧自地點了碗面吃起來了,頓了頓,立馬擡手指向李不言的位置,對蕭雲策笑道:“好啊。我保镖在那,我們坐那兒去。”
兩道陰影落在李不言面前,熟悉的陌生的兩股氣息撲面而來。
蕭雲策見李不言看見自己雇主還一聲不吭地吃面,眉頭一皺,有些不滿,“喂,白姑娘還沒吃飯呢,你作為一個保镖、貼身侍衛,怎麼能吃獨食呢?”
白宜之剛想阻止蕭雲策說話,李不言就端起面碗,站了起來,擡步獨自離開。
隻是蕭雲策好似覺得自己受到漠視,不由拍了下桌子,猛然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離開,“我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禮貌!”
“放手。”
李不言側目,氣壓霎時變得有些低。
蕭雲策感覺他身上洶湧的内力,本能感覺到面前的人變得有些危險,指尖一顫,仍梗着脖子怒道:“白姑娘還坐在這呢,你怎麼能獨自離開,回來!”
“蕭大俠,沒事的。”
白宜之看見李不言熟悉的充滿危險的眼睛,忙拉了拉蕭雲策,“你讓他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