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客棧的上房在二樓裡層,遠離一樓大堂,是以那些喧嚣說話聲都沒入寂然無聲中,整個二樓,隻有白宜之踮腳走路,小心翼翼又因身上的金玉不可避免發出的輕微響聲。
李不言正在房内運轉内力修習心法,忽而耳尖一動,聽見走廊外有些奇怪的,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聲音。
他耳力極好,一聽就聽出是白宜之。
擡腿下床,走到離門口三寸時,就聽見白宜之不停敲門,外面的神棍捏着嗓子,好似生怕被别人聽見一般,“李不言,李不言,開門,開門,開門。”
李不言眉頭微挑,雙手環胸,右手食指不自覺輕點手臂。
聽見白宜之不停地喊他開門,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她怎麼突然跑來找他。
難道是樓下發生什麼事了?
白宜之喊得有些累了,受傷的左手也有些疼,見屋内毫無反應,眼珠子轉了轉,往前走了一步,臉頰貼着門窗,透過窗棂看房内的虛影。
不會睡着了吧?
“李、不、言——”
白宜之貼着門,小聲呐喊。
李不言掏了掏耳朵,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終于舍得回答一句:“睡了,勿擾。”
聽見李不言如此散漫随意的回答,白宜之登時直起身,想要轉身離去,但想起自己的任務,又強迫自己定在原地,“睡了還能說話?李不言,你别騙我。我帶了兩壺特别好喝的酒給你,快開門。”
李不言有些意外,不由啞然片刻。
沒聽錯吧?外面的神棍說拿了兩壺酒給他喝。這個白宜之,現在是唱的哪一出?
難道要把他灌醉,跟那個純情小子蕭雲策走?
不太可能,按白宜之神叨叨的性子,除非白宜之天天念叨的貴人卦象變成蕭雲策是她貴人。
李不言瞬間劃掉這個荒誕的想法。
“我不愛喝酒。”
懶得思考也懶得再搭理白宜之,随口說了句搪塞的話,又坐回床上繼續練功。
白宜之聽見這話,叩門的手停頓一瞬,手掌心的傷口有些痛,休息片刻後,毫不放棄,又開始“叩叩叩”敲門,這次說話的聲音大了些,“李不言,我請你喝酒你都不要?這可是金陵春,你沒喝過吧?”
李不言閉眼運轉内力,沒理。
白宜之頓了頓,聲音又大了些,“李不言!我問你,約法三章定第一條是什麼?”
李不言聞言頓時睜眼,抿嘴咬牙。
他自覺自己是個不守信用的小人,大可以把白宜之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打得打道回府。但可惜的是,目前還得靠白宜之替他遮掩行蹤。
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再次起身下床。
木門“吱呀”一聲,從内打開。
李不言聞見白宜之身上濃重的酒味,看見她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又見她伸手夠他的胳膊,急忙後退一步。
“喝多了?”李不言連連後退,“白兆安你是酒鬼嗎?”
白宜之自認為自己并沒有喝醉,畢竟她是能将千杯不醉的哥哥喝醉了的萬杯不醉。
本想伸手把兩壺金陵春遞給李不言,卻見李不言皺着眉頭鼻子一連後退好幾步,有些嫌棄和厭惡。
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這麼嫌棄她。
但白宜之時刻牢記自己的任務——不能讓李不言發現樓下有萬闡宗的人。
她将金陵春放在桌子上,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又從桌上抽出兩個茶杯。
左手的傷口在動作間有些吃痛,她微微皺起眉頭,極小聲地“嘶”了一聲後,給兩個茶杯都斟滿酒,右手将其中一杯推到李不言面前,大喊一聲:“大俠,幹!”
李不言靠着椅子背,轉着茶杯,聞了聞杯裡的酒水味道,又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問白宜之:“白兆安,你要幹嘛?”
“喝酒啊,還能幹嘛?”白宜之把杯子裡的酒一口悶了,指了指李不言手中一滴未動的酒,“約法三章的第一條……”
沒說完,李不言便仰頭将酒一飲而盡,随即惡劣地看着她,語調有些可怕,“閉嘴,再說把你從窗戶上扔下去。”
白宜之老老實實閉嘴,遞給他一壺金陵春。
“你喝,你喝。我不說話了。”
李不言看着桌子上的金陵春,又看了白宜之通紅的臉頰一眼,瞥見她包着手帕受傷的左手。
此時白宜之想用左手拿杯盞,卻因為受傷有些使不上勁兒,杯盞咣啷一聲掉在桌子上,酒水撒了一桌,也灑在白宜之衣裙上,她“哎呀”一聲,低頭拿帕子想要擦拭,沒注意杯子骨碌碌的從桌子上滾到桌沿,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擡眼時餘光一瞟,這才看見即将掉在地上的桌子,忙用手去接,李不言卻更先一步伸手接住了半空中的杯子,重新放在桌子上,收手時,視線再次落在白宜之受傷的地方,又想起貼在蕭雲策劍上的帶血的羅盤。
他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害人之術,隻是很好奇,能讓臨安白氏的大小姐不顧危險逃家也要找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他心中有個答案,卻需要驗證。
李不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桌面,忽然靈光一閃,看着白宜之有些迷離的眼神,輕聲開口說道:“光喝酒多沒意思,白兆安,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麼樣?”
白宜之眼睛一亮,這正中她下懷。
她指尖扣着杯子,有些得逞般的興奮和緊張,猛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什麼遊戲?”
“我問你三個問題,你若答不上來就把這壺酒都喝光。若答上來,我就把這壺酒喝光。”
白宜之想了想,搖頭,“為什麼隻能你問我三個問題,這不公平。這樣吧,你問我三個,我問你三個,看誰答上來得多。你多我喝兩壺,我多你喝兩壺,怎麼樣?”
李不言玩味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奇怪,嘴角下垂一分,聲音也冷了下來,“不行。”
“你也太霸道了吧。”白宜之喝了一口酒,給自己壯了壯膽子,目光投向李不言銳利的雙眼,黑眼睛裡略有些不贊同,“你說我們是合作關系,那我們倆現在就是同伴,同伴就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遊戲為什麼不能變?”
同伴?朋友?
李不言聽見這四個字時,眼神瞬冷,擱在桌子上的手捏住盛滿酒的杯子,力氣大到白宜之都能聽見杯子出現絲絲裂紋的聲音。
杯子沒有碎,隻是裂了個豁口,酒水往外面一點點滲出。
李不言原本願意同白宜之略微玩玩兒的輕松玩味的表情霎時消失。
屋内燭火閃動,分明是暖光,卻照得李不言面孔格外陰沉。
白宜之方才還能趁着酒勁兒放松,盡力和李不言交談的鎮定瞬間消失。
開始害怕,膽戰心驚,心髒忍不住突突直跳,看見李不言忽然站起來靠近她,她生怕自己被李不言從窗子上扔下去。
李不言的左手“铛”一聲,猛拍了一下桌子,手撐着桌子彎腰探頭,看向面前的白宜之。
忽然覺得很可笑。
面前這個抖得跟鹌鹑一樣的女人,分明害怕得不得了的女人,剛才竟然在跟他說,他們是同伴。
這個詞,他很久沒有聽過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聽說過。
小時候,聽得最多的是:“你是弟弟,生來就是輔佐哥哥成就大業的棋子。”
那個時候,他是棋子。
後來,有了師父師兄,他們也沒說過同伴,更沒說過朋友,家人,隻是說:“不言,我一直是你師兄,你一直是我師弟。”
又或者,“不言,師父不能陪你一輩子,等我死了,就出山去,去找屬于你自己的天地吧。”
那個時候,他可能隻是一個突然到訪有幸與他們待過幾年的外來者,師弟。
現在,現在他不需要同伴。
“你為什麼覺得,我們是同伴?”
李不言聲音聽不出喜怒,手好像被沒有捏碎的杯子豁口刮破了一道小口子,正往外滲出血珠,他卻隻是用袖子抹了抹,輕飄飄問了句。
白宜之慌亂間擡頭,雙眼觸及李不言的眼底,卻有些怔住了。
那團猩紅血絲裡,好像藏着一點不易察覺的……脆弱,又像是悲傷?被惡劣狠毒的神情擋在最底下,叫人輕易發現不了,也不敢相信這樣的情緒會出現在他臉上。
白宜之看了幾秒,既震驚,又困惑。
震驚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困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
同伴這兩個字,很讓他傷心和……不堪嗎?
李不言眼眸斂去各色情緒,緩緩恢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