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婉兒聽了莒氏的話,若要以後平安順遂,在這宮内隻有齊王和太子可以依靠。這原本是莒氏的一句無心之談,不料卻落到婉兒心裡。身在齊宮,雖處處有齊王和大公子諸兒的傳聞,但從出生到現在婉兒卻從見齊王踏入甘棠殿半步。在甘棠殿在小小院子裡,主仆十人處在一處雖安靜自在,但從阿嬌她們的言語裡,婉兒知道無論前朝後宮,還是外面的世界,從不平靜。
若想讓齊王踏入甘棠殿,先得見到齊王。想到便要行動,這是婉一向的風格。她決定先找到齊王住的地方。齊王住的漢廣殿,位于齊王宮的最北面一座矮山上。從齊宮的任何一個地方望去,都可以看到漢廣殿那青灰色的外牆,似乎在不動聲色地宣揚着一方諸侯的威嚴。婉兒一大早告假莒氏,借口到藏書殿尋書,避開阿嬌阿房,朝漢廣殿進發。從甘棠殿到齊王住的漢廣殿,約莫有二裡多路,一路上假山遮路,綠柳扶陰,對于一個孩子宛若一個迷宮。好在漢廣殿隻要擡頭便能望見,此路不通,改行他路即可。
畢竟是孩子心性,婉兒一心隻想先見到齊王,至于見到齊王後說些什麼,如何讓齊王重新記起母親,婉兒卻都想得不大明白。走走停停,好像離漢廣殿越來越近了。此時是四月末梢的一個上午。不覺間,太陽已日上三竿,曬得婉兒臉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前方不遠處是一灣湖水,婉兒決定先洗把臉,稍作休息。
雖然是初夏,湖裡的水依然是清涼的,洗把臉,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婉兒打開一個卷軸,決定把準備好的那首曲子再複習一遍:
子之還兮,遭我乎狃之間兮。并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狃之道兮。并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狃之陽兮。并驅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
這首曲子本來是稱贊齊國男兒身手矯捷,善于騎射,一般由男子來吟唱。婉兒想齊王馳騁沙場,或許喜歡這曲子的豪邁,于是留心練習,若有機會遇到齊王,也可唱來讨齊王歡心。她環顧四周,看四下無人,便放聲歌唱。清亮的童音悠揚起伏,練習到停滞處,便一遍遍重新再來,雖無男聲的中氣豪邁,但铿锵有力,别有一番風味。究竟是小孩心性,她一邊練曲,一邊撿起湖邊的石子,朝湖中央擲去,平靜的湖面驚起一片片漣漪。
湖邊不遠處的槐樹下,兩個人已站在那裡良久。終于一曲完畢,掌聲響起:“唱得好!”男子從樹下走出,朝婉兒走去。
隻見來者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身着玄色束衣,箭袖上繡着黑白相間的斧狀花紋,腰間别着一把短劍,劍鞘上的紅寶石在初夏的陽光下閃着粼粼的光芒。此人面帶微笑,但眉間的紋路彰示着風霜,自帶一股無法遮擋的威嚴。不是别人,正是齊王。這條路是齊王從漢廣殿到宣化殿的必經之路,齊王自遠處聽到這歌聲一股童稚中帶着堅強,覺得好奇,于是讓随從收斂腳步聲,悄悄走近一探究竟。初夏的陽光裡,一個女孩身着鵝黃色的軟綢襖裙,一邊歌唱一邊往湖心扔石子,惬意無比。齊王有點看呆了,完全想不出這是自己的子女還是哪個宮的小宮女?
“你是哪個宮的?”
婉兒一驚,望向來人。看到來者的衣着裝扮,再加上腦海中僅有的幾個齊王的畫面,旋即猜到此人便是齊王。于是深吸了口氣,緩緩做了一個揖:“孩兒向父王問好。”
“你怎知我的身份?”齊王好奇。
“父王英姿勃發,這宮内别無他人。”婉兒沉穩以對。
“你不怕我?”
“父王愛民如子,齊國人人都想成為父王的孩子,今日運氣見到父王,孩兒隻有開心。”
“噢?”這些奉承話語,齊王早就聽厭了,但今日從一個黃發小孩兒口中說出,則無比受用妥帖。“你剛剛唱的歌,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誇我齊國好男兒,孩兒雖是女兒身,聽了這首歌也想奔赴戰場,為我齊國建功立業。” 此話婉心中早已準備且反複練習過幾次。
齊王暗暗吃驚,他的臣下如若面對他的突然發問,多數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可這孩子年紀小小,卻進退有據,毫無懼色。巴掌小的臉龐仰望着他,在陽光的沐浴裡,燦若朝霞,像整個人都在發光。即便隻有七、八歲年紀,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你母親是誰?”齊王疑惑問道。
“禀父王,我母親是甘棠殿的莒夫人。”
“甘棠殿!那邊離這這裡不近哪,你一個人到這裡來幹什麼?”
“孩兒去。。。藏書殿還書”,說着,婉兒擡起手中的卷軸。
“這邊離藏書殿還有一段距離呢,父王陪你去吧。”
那日,齊王索性放下手邊雜事,先陪婉到藏書殿細細尋了幾冊書,然後又送她回到了甘棠殿。齊王來到甘棠殿時,下人正在有序灑掃,莒夫人在院内教清兒讀書,這似乎是個與外界勿擾的小天地,一踏進來頓時像卸下了一副重擔,渾身輕松起來。莒夫人聽到小女兒蹦蹦跳跳回來,正要責罵幾句,擡頭卻發現是齊王跟在身後,不禁又驚又喜,連忙迎接上去。齊王好幾年未見莒夫人,如今再見,莒氏雖不施脂粉,卻别有一番清雅,再看一左一右環繞着兩個如花似女的女兒,大的娴靜如一副畫,小的跳脫如一首歌,心中湧起三分歉意,三分愛戀,三分好奇,竟舍不得離開這地方。于是就在這裡吃了午飯,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才遲遲離開。誰知當天晚上,齊王又駕臨甘棠殿,這番舊夢重溫别有一番新意。再往後,齊王又時不時臨幸甘棠殿了,這莒氏的寵愛似乎又慢慢回來了。雖不如當年剛入宮時的盛寵,但因齊王現如今對後宮都淡淡的,這莒氏的風光就又不免被後宮議論紛紛。
大家都在猜測不曾誕下公子的莒氏,為何在被冷落數年後竟能蹊跷複寵?就連莒氏本人,也不能十分明白其中緣由。她也曾私下悄悄問女兒,那天是如何遇到齊王,齊王又如何同意跟她來到甘棠殿的。婉兒隻道是去藏書殿的路上偶爾遇到的,後來齊王怕她年齡小迷路才送她回來。
“隻是如此?”莒氏不信地問女兒。
婉兒并沒有告訴母親,那天其實她是準備到漢廣殿,想找到齊王,讓齊王重新看到她們母子的。雖然過程和她預想的不太相同,母親的臉上笑容越來越多是事實,至于過程大概沒有那麼重要吧。
大夫公孫止是自小齊王跟從左右的侍臣,私下裡和齊王十分親密。眼見着齊王駐足甘棠殿的次數越來越多,公孫止和齊王開玩笑說:“大王,現如今看來現在隻有莒夫人最稱您的心意啊。”
齊王微笑:“倒不如說她的那個女兒更稱我的心意。”
“你說婉公主?”公孫止有點吃驚。
“是啊,這孩子和其他的孩子都不太像,每每我和莒氏聊天,她在一側往往有自己的見解。有時看似頂撞,細想卻非一味胡鬧,想法新穎有趣。而且她似乎一天到晚,都忙個不停。每次見到她,無論是讀書還是嬉鬧,她都有用不完的力氣。看到她,我自己都仿佛年輕了幾歲。這孩子容顔端麗,心思計量遠超幾歲小兒,若将來長大嫁于他國。。。”說到此,齊王停了下來。
“那必定我齊國争霸的一方利器。。。”公孫止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