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兒俯下身去,伸手摸了摸婉的額頭,熟鐵一樣的滾燙似要燙傷他的手,隻見婉颦眉閉着雙目,火光搖曳下的她似乎痛苦極了。諸兒脫下自己的披風,包裹住婉,輕輕地抱她起來朝屋外走去。石之紛如擔心此病傳染,卻哪敢有半絲阻攔,忙走在前用傘幫諸兒撐擋風雨。
諸兒抱婉上了車,車子晃晃悠悠地朝齊宮駛去。路上泥濘颠簸,車子每震蕩一下,諸兒便把婉摟得更緊下,他嗫嗫地說:“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聲音裡帶着哭腔,不知是在安慰婉還是安慰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總算到了宣化殿的門口,阿嬌看諸兒抱着婉進了宣化殿卻非甘棠殿,也不敢多問,隻是立在偏殿外候着。石之紛如按吩咐去請了姜太醫,雖然是深夜,聽聞是殿下宣召,姜太醫很快就到了。
姜太醫和石之紛如進了偏殿,姜太醫看到諸兒坐在榻上抱着一名女子,眼神渙散似失了魂魄一般,吓得忙上前跪了下來:“殿下一路奔波,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諸兒熱切地望向姜太醫:“姜太醫,你來了就太好了!婉病了,求求你一定把她救回來!”
姜太醫上前摸了摸婉的額頭,又翻了翻眼皮,手指搭婉的腕上良久,才說到:“婉公主的病原本隻是普通的風寒,隻是沒有得到及時的診治,現在誘發了炎症以緻高燒。讓我先紮針給她放血試試看。”
數十根銀針紮在了婉的臉部、胳膊、頸部,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婉劇烈的咳嗽起來,但仍是雙眸緊閉。
姜太醫搖了搖頭:“按常理婉公主的病不至于嚴重到這地步,我剛剛為她施針,一般人經我施針應該至少會神志複原,可是她依舊氣息微弱,雙目不展。病人似乎心志受到了什麼打擊,求生欲望薄弱,這便非醫者能醫治的了!”
諸兒聲音顫抖着問:“當下要怎麼做?”
姜太醫說:“我先放一枚丹藥在她喉中,用來吊一吊她的氣息。請石大人随我去藥方抓藥,給她煎了服用。隻是。。。”
“隻是什麼?”諸兒抓住姜太醫的手問道。
“她如今神遊太虛,這藥若喂得進去,公主還可能會一日好似一日,但若喂不進去,那。。。殿下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不,她一定會活過來的,一定。。。”
石之紛如随姜太醫出去抓藥了,出了宣化殿丈步,石之紛如問道:“不知婉公主這病是否會傳染?”
姜太醫笑道:“風寒若說不會傳染,那也是假的。但這并非是人們口中的惡疾。是否會傳染,要看對方的體質是否健壯。石大人,下官也有一事不明,不知石大人可否幫我解惑?”
石之紛如聽此病不會傳染,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姜太醫請問。”
“這婉公主和殿下雖為兄妹,可老朽剛剛看着殿下對婉公主的擔心,那可絕非一般親人可比啊。婉公主萬一有不測,殿下。。。”
“姜太醫,請你務必盡所有力量救回婉公主。她在殿下心裡非同尋常,婉公主的安危也決定了。。。”說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來姜太醫一眼。
姜太醫連連點頭:“謝石大人賜教,下官明白了。明日會再來宣化殿為公主診治。”
宣化殿裡此刻靜極了,秋雨時急時徐地敲打着窗棂。婉倚在榻上緊閉雙眸,藥端了上來,諸兒屏退了衆人,自己把藥吹到溫熱,才小心送到婉的嘴旁。可是那藥剛喂了進去,很快又從嘴角留了出來,諸兒想起姜太醫的那句話:病人心志受到了打擊,求生意志薄弱。他望着婉那蒼白的臉,說道:“婉妹妹,莒夫人去世,你心裡必定十分難過。
短短這幾個月,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發誓為你母親查明經過,若有冤屈我定不會讓加害的人好過。莒夫人的棺材,我已吩咐人移回永思殿,重新棺椁斂之。待父王回來見上後,再好好為她下葬。”
婉似乎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諸兒忍耐不住,伏在她身側哭了起來,似乎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在聽嗎?婉妹妹,你縱然傷心,可是你還有你的姐姐清。如今你們雖然分隔兩地,但總有見面的一日。她若知道你随莒夫人一起去了,她餘生要靠什麼念頭過活? ”
淚水從婉緊閉的雙眸裡緩緩流淌出來,諸兒卻不曾看到,依然喃喃自語:“我這一生,快樂的日子少,數得着的歡樂,都是遇到你之後的事情。你若去了,我又回到孤零零的一個,此生也不會再快活了!”
“渴!好渴!”沙啞的聲音從婉口中傳來,但在諸兒耳畔宛若仙音。諸兒忙起身坐回榻上,讓婉靠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将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到婉嘴旁,雖然還是有藥從嘴角流出,但約莫還是有小半碗給婉咽了下去。
“母親,冷,婉兒好冷!”婉難受地蜷縮了身體,朝諸兒的懷裡鑽去。諸兒隔着衣服都能感到她的滾燙,也不敢再給她蓋太厚的被子,隻是把一層薄薄的錦被罩在她身上,将她朝自己的懷裡擁得更緊了些。
風吹着樹枝,夾雜着雨聲,讓夜變得愈加靜寂。諸兒看婉又睡了過去,擔心她又神志昏迷,覺得要多說些話,好把她拉回這現實世界。他一向話少,無論是和身邊的下人,還是蕭氏。别人以為那是帝王家的威嚴,隻有他自己明白他并不善言,除了在齊王面前,因為齊王殷切地發問,也因為自己要表現自己。
隻是這一夜,他似乎必須說話。他好似走失在迷霧中,若不言語那迷霧就會将自己和婉吞沒,讓他喘不上氣。
他剛記得事時元妃就去世了,自己隻記得母親是個極溫柔的女子,至于容貌他完全忘記了。父王總說他的眼睛和母親一模一樣。也許就是因為這雙眼睛,父王在母親去了之後常常喚他到漢廣殿,有時心情好的時候會叫他認字,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隻是父子對坐着,父親遠遠地瞧着他,兩人不言不語。
母親陪嫁過來的媵氏對他是極好的,像母親一樣照顧自己,可是父王還是覺得那媵氏身份低微,就把他寄養在父王的妹妹安國公主那裡,讓安國公主教他禮儀和文章。
安國公主對他客氣又嚴厲,感情上客氣,教養上嚴厲。她總是要他時時想着讨好父王,免得父王有日改立其他妃子的孩子為太子。
他記得大約六七歲的時候,是他最不快活的日子。那個時候,父王忙于征伐,他一個月見不上幾面父王,父王又新寵了魯夫人,魯夫人剛剛為父王生了糾。
安國公主總是用這個逼他讀書,說父王不再喜歡他了。他每次見父王總是心驚膽戰,所幸父王常常是慈愛的,每次見他都特地讓下人準備他愛吃的飯菜,在讀書上也并不嚴苛。
這些不快活在在一次宮廷聚會時達到了頂點。那次是安國公主的生辰,好多王公大臣前來慶祝。畢竟小孩子心性,他宴上吃得多了些,宴後便上吐下瀉,後來太醫診治說是食物中毒,父王斥責安國公主照顧不力,安國公主則哭訴是有人陷害自己,最後調查未果,隻是害得諸兒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父王考慮到諸兒已經将近十歲,便賜了他長樂殿,讓他搬了進去,又撥了最得力的宮女悉心照顧,日常則專門配了教習師傅。雖然離了安國公主處,諸兒依然是披星戴月,日日不敢懈怠,那些年安國公主的教誨讓他覺得自己的太子身份随時要被摘了去。
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說給别人,連他自己都很少回憶過往。這些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的心境,随着他越來越大,父王對他越來越倚重,似乎才慢慢淡了下去,卻不想在這個風雨如晦的夜全部湧起。
“婉妹妹,你雖然母親去了,但是總享受過她的陪伴和愛意。不似我,從來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可這麼孤單的日子我都過來了,你隻會比我做得更好。”
他不知說了多久,隻覺得這一夜是如此漫長,足以說盡他記憶裡的所有。